想不到,赵祯竟如此可怜!李元惜心下感叹。
“那唤不来雨,百姓如何信他?”她认为孟良平做错了事,偏巧这时那两个监丞突然开心地大喊一声,手里举着什么东西向孟良平挥舞,孟良平见了,连忙起身往河道跑。大约是起身急了,又或者是这些日子确实耗尽了他的体力,他身子竟闪了下,若非李元惜眼疾手快扶住了他,他几乎要栽倒下去。
“你必须休息!”李元惜命令,孟良平却挽住她的手:“你来!我要让你看样东西,你便清楚,我这个水监到底能为官家的祈雨做什么!”
此时,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终于散尽了光热,灰溜溜地落回西山去了,地面上的热浪宛若一条轻快流淌的溪流,裹挟着蒸腾的热浪,去往未知的峡谷。李元惜被孟良平紧紧握着,一脚踏进汴河干裂的泥床,然而,要去河中心,李元惜的一双布鞋就不中用了,她自己倒不介意,孟良平却蹲下身来,拍拍肩膀,示意她跳上来,他架着她去河中央。
李元惜哪肯?她掉头就跑,宁可不要看那黑咕隆咚的鬼玩意儿,两位监丞见了,竟然起哄,向着孟良平和李元惜喊叫:“追新娘子咯,新郎去追新娘子咯!”
真是群天杀的男人!
李元惜又羞又臊,见河边打水的百姓们也向着这边指指点点、哈哈来笑,顿时无地自容,恨不得找条地缝扎进去,结果地缝没找着,先把自己的脚崴了。
“好了好了!就你两话多!”孟良平喊停二人,匆匆跑到李元惜身前,蹲下身来看她的脚。
“怎么样?”
“不碍事。”
孟良平小心脱下她的鞋和袜子,却见她脚踝处已有些浮肿,连忙伸手为她反复揉捏。李元惜气不过,拾了一把泥土,冲孟良平扔去:“你同他们一样欺负我,不是好东西。”
“好,不是好东西。”
河面上影影绰绰地亮起了灯,那是百姓们打水时举的火把,原先在树下乘凉的那些个小吏,听说监丞在河边找到了什么,甚至连衣服都顾不上整理,纷纷奔下河岸,淌进河里去,着急地问:“找到什么了?”
“找到什么,李管勾不知道,你们还不知道吗?”监丞故意嘲弄他们,他们也不嫌羞:“这不是……你们也没告诉我们,咱们要来这里找什么。”
“我带你过去吧。”孟良平说道,李元惜也对那河里的东西好奇得紧,倔强地站起来想走过去,本来脚已无大碍,心里却酥酥痒痒地怀念起那句“新郎去追新娘子”的话来。
“喂!”她有意要逗这个一本正经的水监:“新郎不追新娘子了吗?”
孟良平一愣,没想到她仍继续开这玩笑,加之河里的东西确实让他压力骤减、心情大好,便也来逗李元惜:“新娘子不需要追,新娘子自己寻过来了。”
“新娘子下不了水。”
“那怎么办?”
李元惜拍拍他的肩膀:“新郎的身体还能承受得住吗?”
话是嘴说出来的,嘴不发烧,脸却烧得红碳一样,舌头不打卷,脚趾却能在沙地里挖个洞出来。这撒娇的李元惜,连她自己也没曾想到会从身体里跑出来,羞答答地直面孟良平。对面的这后生便开始笑,他笑一下,她捶他一拳,他笑个不停,她捶个不停,最后,李元惜终于晓得自己出了丑,打算自己去河中心瞧瞧去,孟良平这才乖乖地蹲下身来。
“走!”
很小的时候,李元惜也曾肆无忌惮地坐在父亲肩头,去看她够不着的风景,如今,她长大了,坐在另一个男人的肩头,去领略自己悸动的琴瑟之乐。她一颗心悬着,浮着,像飞着,京城这条即将干涸的河带,成百上千盏影影绰绰的灯火中,向着一个希望遨游去。
每一步,走得踏实、稳当,立到河心,脚尖已经不可避免地被河水打湿,纵使如此,监丞小吏也不敢不敬。
“抱紧我。”孟良平轻轻拍拍她的腿,随后向监丞要来那黑乎乎的东西。
“没错,这确实是棕榈。”他举手,将手里的东西递给李元惜,这东西细如麻绳,却有韧性,一团一团,微微发黑,似乎从前就是棕褐的颜色,可这棕榈还扎着一束红绳,这便奇怪了。
“棕榈是什么?”李元惜从未见过这玩意儿,小吏们也没见过,忙拿求知好问的眼神看看孟良平,再看看监丞,孟良平答道:“棕榈,是只在长江以南生长的作物,尤其是极南之地儋州居多,黄河流域不能生长。汴河是黄河的支流,黄河水从上游经过,怎么会带来儋州的植物?”
“是啊,这是为什么?”小吏又反问,倒是李元惜有点想法:“不在黄河的植物出现在黄河,但必然是有人带过去的。”
“的确。儋州人家喜欢拿棕榈做床席,北方因不喜欢它的生硬,没有买卖,自然罕见,因此,我在旱灾开始时,趁着河道仍可行船,紧急从儋州买了三船棕榈床席。”
“可我在京城,没见过什么棕榈床席啊!”小吏怪问,监丞们都要被他们气得鼻子会说话了,连着驱赶:“你们千万别说自己是都水监的人,等旱灾结束,去别的衙门当差吧。咱们上上个月,是不是有八人去汴河押船?你们几个,当时是我问你们,要不要去帮忙,你们一听是要去外地,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仔细想想,打从你们进了都水监,还没什么时候是点头的呢。”
小吏不服:“这不怪我们,我们的差使不是押船,是记录水位啊。”
“记录水位的,有几十个了,你们难道不会灵活变通,去做些别的活儿吗?”监丞与小吏一来一去的争执,话题又偏离了主线,没奈何,孟良平便向李元惜解释:“张监丞说的这八个人,正是从汴河继续押着装载棕榈床席的大船,一路向北,去了黄河上游。黄河支流多,他们需将这些床席分散拆开,悬挂在各支流测量水位的石柱上,只要支流上游水位涨,自然会冲刷这些棕榈下来。你看,这样的棕榈绑成一束,十支棕榈挂岸,但有一支下来,咱们就能以最快的速度知道哪里下了雨。”
“难道花这么大的功夫,只是为知道上游下雨的时间?”小吏不解,李元惜也觉得他们太不长心了:“地上有河,地下也有河,地上的河会蒸发,会被其他地方的人们截去灌溉、洗浣,地下水却与水井相关,是直接关系吃喝的。地上的河水下渗到地下,又会补充地下水流,于是,旱季时候,地下水要比地上水流速更快,流量更大些。”
李元惜这一番回答,可真是叫孟良平与监丞们佩服不已。
“正是这样,根据下雨的方位,咱们能知道,京城百姓吃的水,要去哪条地下水水脉去挖,水井应该打在什么地方。”
“所以,你才会告诉官家,可以祈雨。”
“前两日,我们已经发现了棕榈,只是不幸棕榈上用来标记地点的丝带沿途被挂掉了。”孟良平解释:“不过据此可推算,东南风带来的海汽一定在太行山、伏牛山遇到了阻挡,海汽聚集,就会有雨,一阵风起,雨自来。”
“原来如此。”李元惜恍然大悟,如此说来,京城百姓有救了,明日赵祯的祈雨盛典,她也可以踏踏实实地去了。
既然雨水不愁了,她便一定要孟良平今夜休息一晚,调养身子,监丞们也劝他勿要太过劳累。
“大人,都水监里还有我们呢,我们跟了你几年,难道还不知道要去哪里挖井吗?你快去吧。”监丞们催道。孟良平自己也觉得身子确实疲乏,久拖下去,不仅对自己无益,还会让李元惜徒增担心,只好答应,并嘱咐各人,一旦有事,就去冷院寻他。自他冤案平反,李元惜向官家要了两尊小狮子镇在冷院门口,他这水监大人的宅院就不再是秘密,因此,对自己衙门的同僚,孟良平也不遮遮掩掩。
“不去冷院,到街道司来寻。”李元惜更正,监丞看向孟良平,孟良平只好点头,大家心领神会,自不必多说。
街道司紧挨着李元惜寝房的那间客房,一直是孟良平的暂居之地。两人并未逾矩,民间却多嘴多舌多猜忌,多有认为他们早已交好,两人都觉得,这是迟早的事,因此全无无辩驳心思,权且由着他们“流言蜚语”去好了。
这夜,都水监送来朝服,孟良平写了一道劄子,托人送进宫中,以向赵祯表明雨水即来的推测,不料半夜即被宫里来人叫醒,送入宫中。李元惜也为天亮后的祈雨顺利无意外,孟良平走后,也整顿自己衣装,再去八角镇走一遭。
五更鼓过,百官上朝,在垂拱殿递上祈雨文,祈雨乃是国朝盛典,赵祯下令传旨带着王素等文武百官,从宫中正门御道出,徒步前往西太乙宫。百姓欢列道旁两侧,争先恐后一睹龙颜。平日赵祯都在清冷的宫中,少在宫外活动,因此兴奋非常,两耳赤红,也向百姓致意,君臣、君民频频交流,很是欢乐。
李元惜带着青衫子却不敢大意,一路上不时要拦着放炮仗的、跑小孩的、闯入御道的、为吸引官家注意做出各种匪夷所思举动的,甚至还有拦路喊冤的,都需要暂时屏退,皇城司的亲事官们亦绷着张脸,按着刀剑寸步不离左右,生怕哪儿冒出一个不怕死的,伤着这天下的主子。
好歹从宫门至内城这段路,赵祯走得极顺利、极快乐,出了内城,再向外城时,赵祯便有些体力不支,头上暴雨如汗,当天日色甚炽,蔼雾涨天,实非出行的好天气,百官亦有些承受不住,只是碍于礼仪,不能像百姓那般脱得只剩个褂子。
外城走了一半,内侍便要求暂时歇脚,临时搭起遮阳的器具,赵祯心善,本来遮阳避暑无可厚非,偏偏他见百姓们拥堵在他周围的阳光下,男女老少皆有,便又心生不忍,自己与百官去店铺屋檐下狭窄的阴凉处避暑,遮阳器具先留给百姓来用。
这是大大不合礼仪的,百官坚持拒绝,赵祯无奈,只好顺从。
李元惜为让他充分休息,只得再与青衫子向百姓解释清楚缘由,劝他们主动离去,或是退到十步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