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似是无奈地扫了眼屋外,李元惜机敏地捕捉到,他视线触及的,是个举着破碗向店内伙计讨水喝的乞儿。
“你看他作什么?他能拿到水,我却拿不到药,我看你这药铺,干脆改行做水铺得了。”
“大人,大人,想必大人是遇到月事,心情烦扰吧?”掌柜赶忙安抚李元惜,小心地从她手下抽身,逃也似的退回到药柜后,整齐平铺开七张方方正正的桑皮纸,拉开药柜配药逐一抓药称重和分药:“小店恰好有祖传的补气养血药方,可先给大人抓一疗程七副,再给您配点,呃,艾叶,能温经,止血散寒,止泻,妇女崩漏用它最合适了。”
妇女崩漏?
李元惜好险没砸了他的小铜称,你才崩漏!你全家都崩漏!她买药是给孟良平用,孟良平是如假包换的八尺男儿,疗伤用妇女崩漏的药?真滑天下之大稽!
她单独取来张桑皮纸,不顾掌柜阻止,挽起袖子兀自打开标注着药名的药柜小屉,先取松香、黄蜡各四两麝香、冰片各半两,血竭、儿茶、乳香、没药各一两,全数扔进药碾里碾碎成粉,最后,将二两樟脑放进研钵里研磨成极细的细粉,一起混合,捡了只干净的药瓶装了。这也是从小左娘手里学来的,万没想到,先用在孟良平这白白净净的水监身上了。
“掌柜有祖传的专治妇女崩漏的药方,我李家也有。”
在掌柜目瞪口呆的注视中,李元惜顺手抓了味人参扔进妇女崩漏的药物里,又催掌柜别愣着。
掌柜胡子颤了几颤,小心地又往乞儿看去一眼,李元惜回身,小乞儿歪头,向她举起破碗。
“姐姐,可怜可怜我,赏几文钱吃个饱饭吧。”
这乞儿大约八九岁的模样,头顶一蓬乱糟糟的枯毛,面黄肌瘦,一身破布麻衣向外露出冬衣的棉絮,脚踏不合脚的破鞋,小小的鼻头通红,涎着清亮的鼻水。
京城富商豪绅比比皆是,但富庶不及平民,李元惜看得心酸,倒出钱袋里仅有的六文,索性全数施舍给了小乞儿,又叫掌柜给他抓了几颗治风寒的药丸,托他给小乞儿买身符合时令气候的衣裳鞋子,钱财一并算自己的,随后向掌柜立了赊账字据,约定明日再来付清。
街道司侯爷的作风臭名昭著,虽然侯明远已经被发配延州了,但恶名的消除却得时间考验,掌柜并不信街道司管勾会专门回来还钱,送李元惜到门前,作揖道别:“大人好生静养。”
药是买到了,可去哪里熬呢?药铺旁有个固定游铺,旗杆上挂着驴皮,是售卖驴皮阿胶的,她倒真想买两张来给孟良平补气血了。
“能制胶吗?”
“能,你瞧现货,”小贩打开木罐,木勺舀起勺深色的膏状物,专拿好听的词儿吆喝:“咱家是上好的阿胶,吃了能补血养颜花枝俏,保你面色细腻红润有光泽!”
李元惜听不了他那俏啊润的自夸,压低声儿问他:“男人能吃吗?”
“能,吃了保你家相公强筋健骨身板硬,春宵夜战百回合。”
“夜战?”
这话李元惜就听不懂了,“怎么吃你家阿胶,还要上阵打仗?”
延州的阿胶,都是给产妇或大病初愈者补血补气的,缘何到了京城,就变了另一个不着调的疗效?
“娘娘,瞧你,不打仗,你相公那补起来的精气神往哪儿去?”
这真是李元惜有生以来听到最离谱的战争论道,叫她大开眼界,不敢相信这是从人嘴里吐出的话:“打仗是要发泄精气神?”
“到时候,娘娘自然有享不尽的福气!”
“他发泄精气神又关我福气什么事?”李元惜听不明白他话里的话,总觉得他用意不正常:“你这小贩好好说着阿胶,干嘛相公相公地瞎扯,那男人不是我相公。”
小贩一怔,恍然大悟,又打开只小陶罐,拿出些鹿茸来“这个,搭配那个,效果更是叫你,叫他都不能活。”
“吃你东西不能好好活着?”
小贩猥琐地嬉笑开来:“要死人的。”
“啊?”
“来点儿?”
“我买阿胶只为补血,不为自尽。你这驴皮子男人到底能不能吃。”
“能!”
四目相对,李元惜却没法再信小贩,干脆走人,眼不见心不烦。走开几步,听那小贩背后冷笑她“假正经”,再走开几步,电光石火的,猛然回忆到“夜战”这词儿曾在侯明远的烂嘴里出现,那时,侯明远们还是街道司的青衫,她走马上任,布置清扫南熏门的任务,青衫们各说各的“趣”事儿,侯明远为羞辱新上任的女管勾,提到哪家的小寡妇寂寞又分骚,能夜战七个回合。
原来是这样!
瞬间,李元惜呆若木鸡,她满脑子都是给失血过多的孟良平补气补血养身子,哪里想到,有人还把她两往那种事凑一起,真是挑明了侮辱她为人不检点。小贩和她尚不相识,就这般侮辱,谁知他这张驴皮下多少无辜女子被消遣了?
李元惜气得急,冲回阿胶摊前。小贩见她回来,又露出一张猥琐的笑脸,叫李元惜恶心地恨不得扯了他的皮挂旗杆上去。
“来点儿?”他又要去掀那只小陶罐:“好东西哟,能叫你做神仙……”
话没说完,手腕已被李元惜抓住,力道使来,由不得他做主,那根东西就送进他嘴里。
“好东西哟。”李元惜反讽,严正警告他:“以后再叫我见你拿这些污言秽语卖东西,我定叫你吃尽这天下的好东西!”
事后再想起,觉得自己做过头了,小贩既然如此叫卖,必然市场有这般需求,她见不得、听不得,不过是自身原因,尤其见不得,尤其听不得,是孟良平原因罢了。由此,以后再去抓药,遇到这驴皮阿胶小贩,就睁只眼闭只眼,当做全无故事曾发生过。
李元惜满大街找地熬药的时候,街道司里也忙成一片。
白日里小左、周天和同李元惜分道后,心急衙司的清理状况,两人并不歇脚,匆匆赶了回去。
自望火楼观察到街道司火情后,调派了数十名全副武装的潜火兵,携救火车、唧筒、云梯等一应救火器械及时赶到,全力扑火,这才保证了街道司的大火没有向左邻右舍蔓延开来,损失也降到最低。
彼时,潜火兵已撤走,值夜的青衫回去后,多了五十双手,火灾掉落的焦木碎瓦很快就被装车运出。
回来的青衫里面,最踏实的是牛春来,最热闹的必是雷照了。虽说手里做得勤快,但嘴也没闲下。刚见着小左,就急不可耐地把自己一张脏兮兮的、快要辨不清五官的脸凑前去,问这问那,亏得他那一张嘴问得细致,点点滴滴都叫董安舍不得浪费,索性拿了纸笔记录起细节灵感来。
“安子,你可要好好写剧本,写好了,咱去勾栏里开个场子,你演侯明远,咱的戏名叫:好汉雷照勇斗恶霸。”
董安拿笔敲他:“呸,脸比城墙还厚!明明是李管勾、周师爷和左姑娘在斗,你真好意思给自己戴高帽!”
眼见着雷照和董安又要闹起来了,牛春来慌忙叫停:“大家都在斗,都在斗——左姑娘,快给大伙说说,杜衍大人是怎么判的?”
听闻侯明远已在充军路上时,整座衙司都在欢呼,雷照更是兴奋到站上台去,铿锵激烈地发表了对侯明远战死沙场、为国捐躯、恶狼食肉、虫蚁吸髓、野鬼孤魂、阎王不收的美好祝愿,惹来了小左许多嫌弃。
这些京城百姓远离厮杀战场,任他们如何想象,也想不出边境战事的残忍。
“真到了战场,你就说不出这话来了。雷大哥,你可别毒了,你来,咱说个正经事。”小左把雷照叫到跟前,正经事便是如何叫街道司尽快恢复原貌。她提到牲畜棚和库房的修葺。
“我算过了,牲畜棚和库房总计需要八根梁,十二根柱,倘若咱去专门的木材市场去买,不敢说一百两,八十两银子肯定是要准备的。但牲畜棚咱不需多讲究,结实耐用就够了。我见百姓拆家,拆下的梁柱,有些被当场叫卖,房主一心只想着多少回点钱,所以,碰到厉害的买手,四十两银全包也不是难事。如今,就在回来的路上,我听说马军衙街上便有一家在拆房,你可速去定下,别叫别人抢了先。”
“那还等什么?赶紧走呗。”雷照一刻也等不及了,一声招呼,带上自己的一都十个兄弟,赶了辆被火燎了毛的骡子,架了辆快要散架的辕车,热热闹闹地出门了。
这便是眼下街道司最好的运货工具了,挑剔不得。
赶这些人抄近路,绕富柳巷的背面的小路回来时,正巧遇到了踩着倚墙的大树,往街道司庖厨屋顶藏东西的李元惜。
一日不见管勾,雷照早就憋了一肚子话,每句话里都想高调地夸耀自己一番,这会儿见到管勾,自然兴奋得紧,将头上、身上的灰尘拍了拍,急急地跑来,站墙头下响亮亮地喊了声:“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