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役夫道真言
陆壳儿2023-09-28 12:103,627

  无怪掌柜们高兴,修整后的麻衣巷与之前全然不同,这里街头巷尾的拒马均已撤除,地面恢复平整,明沟暗渠均已建成,在周天和的筹划下,原先暗渠的路线上又新修了座公厕,暗渠内填埋了十二节粪桶,足够一条街的住户、游客使用一整天。

  街道两旁的灯柱亦修补完好,灯油注入,灯火辉煌,商户、居民、游客,无人不映照着暖融融的笑脸。

  法事过后,商户们又欲邀请众人饮宴,李元惜慌忙拒绝,以明日公务不敢被酒食耽误,推却回去,交代青衫子们勿取百姓一分一厘的好处,尽早回衙司休息。

  孟良平举头望望天色,夜空泼墨如风如浪,如此美景,回衙司龟缩起来未免太可惜。又听李元惜肚皮叽里咕噜,便不禁失笑:“我听说,陕西以面食出众,在京城汇聚天下的美食中,陕西最能拿得出手的就有两样:羊肉泡馍、油泼面。之前你请我吃羊肉泡馍,不知我请你油泼面,可随你心?”

  街道司做饭,因为人口太多,故而很少吃面,多是吃米。李元惜在延州时,恨不得一天三顿都吃面,进京以后三天都吃不上一顿面。孟良平说起这“油泼面”三个字,已然把那一碗油亮亮的劲道宽面条带到李元惜眼前,勾着她的魂儿,拽着她的魄儿,只能一个劲儿地咽口水,顾不得其他。

  “当然随心,可这条巷子不见有做油泼面的铺子。”提到这遗憾事儿,李元惜就觉得窝火:“走,今个儿咱们必须吃上油泼面。”

  孟良平翻身上马,叫李元惜跟紧了。都水监每年都会征许多役夫清淤河道,成千上万的役夫要吃饭,河道旁近就有商贩支起了无数的篷布,拉开了数里长的桌椅,为役夫们做饭。这些商贩来自帝国各地,想吃什么,吆喝一声就有人应。眼下,京城内四条大河均已完成春季清淤,那数里长的桌椅待明年才会出现,但金水河因暗渠泥沙流入,都水监被迫再行清淤,因此,金水河下游河畔便出现了许多饭食游铺。孟良平上次亲去指挥清淤时,就在一家油泼面铺子囫囵了个饱腹,当时不觉得好吃,事后却常有回味。因此借此机会,他便要带李元惜去那里再品尝一番。

  金水河清淤亦接近结束,下游只集中布着十几家篷布,幸好挂着“油泼面”旗子的那家还在。李元惜第一次到这样的地方来,恰逢役夫们下工吃饭,每桌都坐满了人,做买卖的多是男人炒菜,小孩鼓风,女人切菜,兄弟扯面,妻舅跑堂,可谓是全家上阵,有说有笑,热闹非凡,役夫们随意地坐着、蹲着、踩着凳子,一边呼隆呼隆地大口吃饭,一边还要腾出空来闲聊胡侃。

  孟良平轻车熟路地挤到人群里,喊了一声“油泼面”,隔了几层人山之处立刻有回应:“油泼面一位!”

  见他混得如此熟络,李元惜觉得甚是好玩,跟着喊了声“油泼面”,那边回应亦如是,转瞬,热闹像被掐断了,突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盯着李元惜——女人!役夫之中,可是没有女人的!

  “这不是李管勾?”有人认出她来,“李管勾,前一阵子我还去你街道司应募呢,当时舍不得卖力气,你看我现在中不?”

  李元惜笑着:“中!你们赶快清淤,这边结束,再去我街道司应募。”

  两人挤过人群,到油泼面的旗子下,立刻有人挪了挪,给他们腾出两个位子来。李元惜只觉得温暖又兴奋,孟良平对她的喜好实在是拿捏得准,处处得她欢心。

  “谢谢。”她对孟良平说道,不知哪个,突然抱着她两脑袋往一块撞,两人都是习武之人,当即反应便是互相拦手阻挡,阻挡过后,又不免发笑,看去,周围已经笑成一片。

  “他两害羞呢!”大伙儿指着他们说:“羞个甚,等害相思病?”

  “他们以为咱们……”孟良平笑笑,不再说下去,李元惜怎能不懂,红着脸催掌柜快些上面。

  小菜大蒜油泼面,再盛碗飘着猪油的面汤,这世上便再没有美食可与之相比了。饥馋难耐,店家刚把碗端到她面前,她便顾不得体面,一手抱着碗,筷子挑起面条,好一顿狼吞虎咽,孟良平劝她慢着点吃,小心烫着,下一刻,自己的饭就被李元惜抢了过去。

  “掌柜,再给他来一碗!”她向掌柜招招手,孟良平好笑地摇摇头,听她这口气,倒好像饭都给他吃了似的。

  要是以后能经常这样……李元惜遐想道,孟良平伸手,将她垂至碗边的头发拢到耳后去。他动作轻柔体贴,李元惜禁不住一阵心旌荡漾,便借着开玩笑调侃他:

  “孟良平,你实话讲,你有没有放在心尖上的女子?”

  食客们跟着起哄:“孟水监,李管勾问你话呢。”

  孟良平似喝醉了酒,面上飞霞,却向皇城方向拱拱手:“我自小立志要投身治河大业……”

  “切!”周围一片嘘声。

  李元惜心里就像被狗啃走一块似的,有些难堪与空虚,但她依旧逞强:“大家都听到了,我与你们的孟水监只是好朋友,我李元惜可不会让自己嫁给一个心里只想着治河的木头人!”

  朋友?木头人?孟良平暗暗地给了自己一个大大的苦笑,失望,甚至有些心痛,不甘,甚至有些恼怒,一如年少轻狂时被人痛打一顿。

  他侧身面向李元惜,挑衅地问道:“那我问你,你也需实话讲:你有没有放在心尖上的男子?”

  李元惜向皇城方向拱拱手:“我自小立志……”

  众人又要嘘声,李元惜却收住口了。

  “立志怎么?”众人问,孟良平似乎已经猜到李元惜的后话,拾起汤碗,呷了一口面汤,却仍能听到身体里的水分滋滋蒸发的声音。

  “不行,孟水监说了,我得同大家讲实话。”

  “什么实话?”众人问。

  “的确有放在心尖上的男子。”

  “谁啊?”众人继续问,孟良平震惊地望着她,却见李元惜莞尔一笑:“几百号人呢,每个都在心尖上。”

  众人刚噎在喉间的嘘声这时可以尽情地吐出来了。

  虽然周遭都是欢声笑语,李元惜与孟良平也尽情与役夫们玩笑,然而,刚开始的好心情却一扫而空,叫李元惜应付起来有些吃力。她可不能纵容这种心情总像鬼魅一样在她脑子里飘来荡去,待役夫后热情过去,同桌的另外几人吃完走开之后,李元惜忙戳了戳孟良平,说着只有两人能听清的悄悄话。

  “说真的,你对我是不是有些儿女情长的喜欢?”

  这可叫孟良平怎么回答?

  “狗肉,狗肉,下饭的酱狗肉——”有小贩挑着担,故意在面食摊边转悠,又到李元惜这桌来兜售:“客官,来点酱狗肉吧,新鲜狗肉,条条瘦肉,嚼着可香可带劲儿。”

  他哪清楚,他这一声勤快的吆喝把李元惜殷殷切切的心情又给喊没了。

  “去,别处卖去。”她没好气地驱赶,孟良平却留住了他。

  “你哪来的狗肉?”孟良平问他,小贩以为孟良平想买,连忙放下担子,挑开竹盖,顿时,一颗酱好的狗头显现在孟良平眼前。李元惜抬眼瞥过去——这狗头酱得骨肉分离,上色极好,闻着也香,但她素来不食狗肉,狗肉在延州也好,京城也罢,都不乏小贩贩卖,因此见多不怪,没当回事。然而,就在一个饱嗝后,她忽然又觉得这狗头恐怖又恶心了——她又一次想起了失踪的大黄。

  雷照送给都虞侯孔庆的狗,便是从肉市上买来的。

  于是这碗面,也不香了。

  她看向孟良平,孟良平刻意不去看担子里的狗头,神情极是悲怆。

  “自家养的,家里有狗场。”小贩得意地答他,大概是觉察到他神情的变化,清楚他不是吃狗肉的,便干脆面向其他食客兜售起来。

  “会不会抓路上的流浪狗?”孟良平紧追着问,小贩佯装生气:“客官你这是什么话?那流浪狗不干不净的,要是生着病,我做给你们吃,不是害你们吗?我给你们吃的,都是身强力壮的狗。”

  “孟水监,他的话你千万别信。”旁边桌的几个役夫操着南方口音笑说,“别说流浪狗,搞不好,别人家里的狗他也去偷。什么狗场,你叫他拿狗子皮毛来看,不定皮毛亮旺旺的宠物。”

  狗贩子与他们激辩,掌柜端着碗热腾腾的面,放到孟良平面前,抬手轰赶小贩:“这里不吃狗肉啦,你快走。”

  此处不吃狗肉,别处有人吃。孟良平听着小贩吆喝,看着有人拦下他,馋着口水买走狗头,心里便一阵阵难过。

  “不知大黄现在哪里。”他呢喃。

  李元惜猜大黄凶多吉少,但还是安慰孟良平,凭着大黄的机灵劲,定能躲过丁霆和鬼樊楼的轮番袭击折磨,它定是躲在哪里,等它认为冷院安全了的时候,一定会回来的。

  孟良平感激地望着她:“对,它一定会回来的。”

  “欸,你们京城人多愁善感,为一只狗子都能心酸。你们不出去瞧瞧看,有多少难民正在进京的路上?他们来了,京城的流浪狗大约也活不了多久了。”这几个役夫感叹,他们提到的难民瞬间吸引孟良平的注意,他忙叫了一壶好酒几碟好菜,请他们来自己桌前一起边吃边叙。

  经这几位役夫介绍,今年开春,江南北路本就遭遇干旱天气,几条河流流量不足,当地又盛传河里流盐的说法。盐比庄稼值钱多了,因此,很多农人都下河去晒盐,他们也去了,起初,果能晒出些盐,赚到些钱。尝到这个甜头,一家人索性撂了田地,都去河里了。河流变成捞金处,这个村里挖一条支流,那个村庄干脆修起拦河坝——役夫的家乡是个大乡,建大坝时男女老少都去了,三岁的娃儿都学会敲石头了。

  这些事情,与之前孟良平从本地河长那里听来的无差。

  “河流本就不产盐,之所以有盐,是有人故意撒进去的。”孟良平解释道,几个役夫说,的确如此,反正误了春耕后,河道里也没盐了。这是老天爷在责罚他们的贪心。

  “那你们怎么会想到进京?”孟良平问道:“从江南北路到进城,是很长的一段路,难道你们不在沿途州县落脚吗?”

  “大人,你说得对,我们就想在附近州县先落脚,等一场大雨冲开大坝。河道恢复正常,我们就回地里去,种些应季的庄稼。可是,在河里捞过盐了,几个人能说服自己,回去再苦哈哈地做农民?有人鼓动说,进京能入兵籍,朝廷养着,于是,好些个农家都收拾了行李,投奔京城来了。”

继续阅读:第二百一十七章:一命堵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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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青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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