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水监,钱飞虎刚见着孟良平的面,就积极地来报,说他托自己留意的淮河河长,还真带来了德阳县的消息。
孟良平听了两句,迫不及待地问他街道司今日可有何举动。一夜过后,如何面对威胁,李元惜应当已经做了决定。
可提到这点,钱飞虎就三分来气,四分不解:
“咱们那位李管勾,本事大着呢,今早召集了全部青衫和从役,在衙门外宣布,凡买卖童工的田庄,街道司一律不售粪肥,街道司在日常清街修路时,一旦发现人口贩卖,一律报官开封府。百姓听得那叫个掌声雷动,欢呼喝彩。街道司在他们眼里,这会儿可是个香饽饽。”
“大人你说,五丈河那浮尸,到底有没有吓着她?”他追着孟良平问。
“你说呢?”孟良平一脚踏进寝房,关了门。钱飞虎守在门外,他担心着李元惜,生怕她真被哪些人给祸害了。
“我知道,她是出身军中,见惯了沙场上的腐肉烂骨头,想必那吓得京城姑娘们花容变色的浮尸,还真不能吓到她。但是,给她送礼的人,目的又不是为了吓她。我可听说了,开封府还没找到吹针伪医,上回那青衫描绘的、画师画出来的通缉人像,贴满了京城,但没一个百姓认识他。大人,这可是人挤人的汴京城啊,不蹊跷吗?”
他往四周扫嘹一眼,压低声音,嘴唇凑到门缝前说道:“我寻思着,那吹针伪医,根本就是化妆易了容。咱们连他的真面目都不知道,万一他真对李管勾下手了……”
门呼啦一下拽开,孟良平换了身干净的、没有陌生香熏味的衣服走了出来,不咸不淡地来了句:“这事不需你管。”
“可是……”钱飞虎追上去,见孟良平并不是要去大厅办公,而是径直要出门去,更是奇怪:
“大人刚回来,又要去哪里?”
“街道司!”
孟良平回都水监换衣,一是为了蒙蔽丁若可专为他安排的眼线。每次他离开丁家,这人都会尾随,确保无人跟踪,他和丁若可的关系不会暴露。
其实,他心底清楚,眼线还有个目的,便是确保他不会杀个回马枪,暗中潜回丁府,偷听些只有亲生父子可聊的隐秘话。
换衣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以前领略过李元惜的嗅觉,清楚陌生的香薰可能会引起李元惜的怀疑和质问,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考虑如此细致,自然要遭遇钱飞虎的“流言蜚语”。
“嘿,也好,我不管,李管勾有福气,你管着就挺好。”他喜滋滋地说,唯一遗憾的是,孟良平不需他陪同,他凑不到什么热闹。
“嘀咕什么?”孟良平回头问,他急忙换了正色,送人到门前:“我是说,大人放心去,有要紧事我及时去街道司通报你。”
其实,他那些嘀咕,孟良平听得一清二楚,不过是有正事要做,懒得去管而已。
“帮我去外面打探件事——街道司雷照这人,家中真实情况如何,去摸个透彻。”
钱飞虎不明白,孟良平为何会突然对雷照上了心,自己不去街道司顺道询问,而需要他去坊间打探,但既然大人吩咐了,他便只能办好。
因此也紧赶着出门。照他理解,雷照这人喜好打架,因此,多找几个喜欢闹事的街头痞子,保准能顺藤摸瓜,摸出雷家祖宗十八代的底细。
孟良平知道这事难不倒他,因此专心往街道司去。到门前,他便见一虎背熊腰的大汉气呼呼地走出来,还有几个青衫想拉扯住他,大汉猛一甩膀子,就把众人都撂到一边了。
“大人这是不拿俺们当顶天立地的人来看!俺们三百个大男人在街道司里窝着,靠一个女子庇护!你们不嫌臊,有嘴说出去,天下人哪个不会笑话俺们窝囊?”
“李管勾是怕咱们惹来祸事,死得跟那五丈河浮尸一样,不明不白。”众人劝说,可大汉仍然不服,他脸犟地通红:
“死怕球个甚!她爹不也死了吗?人家死得多壮烈!喔,咱百姓的命,比大将军都金贵?”
“那可不就金贵么。”众人都说:“分明人家是管治一方的大将军,战死后,全国都在祭奠他老人家,咱不过是百姓庶民,死了,不见得有人给咱上坟。”
这话说得实在,可雷照硬是不服:“瞎吹!俺不信,俺从活死人墓里救出的那些娃儿不会念叨俺!”
他朝地上狠啐一口:“道理她都讲明白了,大家都不是糊涂人,心里一杆秤自己拿捏着!愿意跟那什么吹针邪医硬杠的,就跟着俺雷照一块杠,咱把那些贩卖幼童的坑货一个个送进牢里,俺雷照到死都护着你们,不愿意的,认怂的,从现在开始,别说是俺雷照的兄弟!”
孟良平听明白了,这壮汉是想继续插手贩卖幼童的事,生死都不顾了,因此和李元惜闹了别扭,他也认得出来,此人正是街道司的头号红人雷照。
他托钱飞虎去打探的,就是雷照的真实家底。
“我问你,”孟良平饶有兴趣地插话:“你要是遇到吹针伪医,他要拿你性命,你怎么办?”
“俺一拳揍爆他!”雷照挥拳痛骂,循声看来,见是孟良平,大吃一惊,张口就要问候,孟良平却提早发问:
“你可知,这人内力深厚,隔着三丈远给你吹针,同样也能命中你要害,你拳头和他的飞针比,谁快?”
“肯定是飞针快啊。”
“雷哥,你命要想金贵,就不能稀里糊涂折在别人手上啊!”青衫们连声说,好劝阻雷照的莽撞,雷照也着实没想到,吹针伪医有这等本事,可水监大人的话,他又没理由不信。
雷照仍然不服:“那我避开他,不就可以了?”
“怎么避?官府至今不知他的真实面目,你若是被他害死,就是一桩开封府的积尘悬案。”
“雷哥,你瞧,这事不值当啊。”青衫们拉扯着雷照,雷照烦不胜烦:“孟水监,你怕不是俺管勾专门请来,给俺泼冷水的吧?这不行那不行的,俺雷照总不能袖……袖什么旁观吧?”
孟良平记得,初次见雷照时,他正骑在侯明远身上,把那厮揍得满头是血。那时,他就在想,这不就是他从延州调来的李元惜吗?性相近者,惺惺惜惺惺,李元惜必然是喜欢他的。
事实的确如此,雷照在李元惜身边,混得如鱼得水,新近做了个营长,专售粪肥,掌握的,是街道司的命脉。
倘若李元惜知晓孟良平此刻正在筹划的计划,她定然不准雷照冒险。
孟良平略微犹豫,他看向别的青衫,均不甚满意,他们虽然体格精壮,总归是普普通通的青衫子而已。
再看雷照,却叫人振奋。这人个性鲜明,勇猛非常,又是正直不怕事的性子,拉进自己的计划中,是引蛇出洞的最好诱饵。
“纵使死,你也要去管?”他小心询问,雷照推开众人,目光咄咄地盯着孟良平:“要管,活死人墓里的那些孩子,俺不忍心不管。”
“大人,你也去劝劝俺管勾,她砍过野利黑屠的脑袋,她爹和西夏狗贼血战到死,俺雷照,除了缺一个好出身,啥也不缺,俺不怕死。不就是个会吹针的么,俺雷照敞开跟他干!”
听到这番话,孟良平便放心了。雷照,果然不负他所望,是条铁骨铮铮的硬汉。
“官府的事,由官府去管,你做好你份内之事即可。”
孟良平说道,正好周天和从街道司内赶出来,想截住雷照,见到孟良平,连忙作揖。不知是否错觉,他似乎从孟良平眼神里察觉到一丝厌恶,待他再次辨认时,孟良平的情绪已重新隐藏。
“此时农忙,田庄农户都盼着好肥。”他面色平和,“周师爷,你号称京城活地图,城外的钱家田庄,可曾听说过?”
周天和对城外的田庄本不了解,但在贾家田庄的事件,尤其是五丈河浮尸事件后,他便有心思了解金水河流域内的大小田庄,以防像雷照这样的莽撞汉子真被杀鸡儆猴。
他摇摇头,不解地问:“大人为什么问起钱家田庄?”
“来此的路上,我刚听闻人说,钱家田庄也准备向粪场购肥,至于是不是街道司的生意,就看……”
“看啥看!”雷照兴起,一把抓住孟良平的手,孟良平素来不愿与人肌肤接触,他本能地抽手避开,雷照倒也不觉得难堪:“孟水监,这钱家田庄要肥,俺雷照是街道司专门卖肥的,俺不眼红银子,这就去接这单生意!”
“雷照!”周天和喝止:“田庄的买卖不适合你!”
“啥合适不合适的?大人找俺雷照做营长,就是配合福宝兄弟卖肥,”雷照急问孟良平在哪儿听来的消息,那钱家的人还在不在,急得周天和屡次三番地制止,甚而伸手去拦,都无济于事,雷照铁了心地要去卖钱家田庄粪肥。
“大人,雷照的性子太冲动,倘若钱家也藏匿童工,他可能招来鬼……”周天和情绪冲动,险些把鬼樊楼的名号招了出去,他急忙收口,镇压心底的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