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一炷香的时间筹措银两，过时不候。”孟良平对玉相公说道，玉相公愣愣地看着孟良平，稍后，轻快地拍起手来：“好气魄，好气魄！吴少卿，这么说，你也同意咯。”
吴醒言刚到，根本不知道李元惜与玉相公谈了什么，但玉相公乃是大理寺朝思夜想要缉拿的要犯，如今他与玉相公面对面，愤恨自不是一星半点。
“你迟早会在我大理寺举起的铡刀下！”
这话说了相当于没说，玉相公选择忽略。
“好好好，钱的事，对鬼樊楼不是事！”他手指含在嘴里，吹出一长一短的尖锐哨声。这声音，一如之前他在丁宅潜逃时所出。李元惜到窗前看去——乞儿们出发了！
“你们搜集的地图呢？”玉相公问道，目光却落到吴醒言怀里抱着的圆竹筒上。吴醒言瞪大双眼，不可思议地望着孟良平，这是他多日盼望得到的，也是他今天近一万禁军出动，辛苦绘来的，这么多日来，他唯一能向官家交出的漂亮差事，就是它，他怎能让玉相公轻易取走？
“还有你们师爷的杰作。”玉相公补充道，他拍着手不住赞叹：“望火楼上观鼠患！孟良平啊孟良平，没有你，鬼樊楼要对付这些迂头腐脑，哪里用得着如此大费周章？”
迂头腐脑，他指的是吴醒言。吴醒言气得脸都变了颜色，叫跟随在后的禁军立即拿下玉相公。玉相公早有防备。
“吴少卿，你最好想清楚了，我要是被抓，你大理寺也绝对平静不了！”
“那就放马过来！”
“好了，别吵了。”孟良平平静如水，仿佛玉相公提出的要求根本不足为道，他吩咐李元惜去叫师爷来。
“孟良平！”吴醒言叫道：“你最好想清楚你在做什么！粪道已经被街道司赊账收购，那些银子还重要吗？”
“吴少卿大可问问郭大人，江南北路数万灾民在等粮食和水，银子重要否。”孟良平说道，递给李元惜一个眼色，“去请师爷，带上地图。”
“三十处望火楼，一张都不要少。”玉相公唇齿间尽是讥笑，李元惜深恶之，但是，她相信孟良平这样做绝对有自己的理由。
周天和这时刚回了街道司，就被李元惜喊到黄尖嘴茶坊。孟良平的决定令他十分恼怒，李元惜与他暗语，孟良平做事有分寸，一定要相信他，周天和这才愿意拿来地图。
等他就位，孟良平便点燃了香炉，香炉燃尽，钱图交换，钱若未到位，约定取消。
孟良平立即取来吴醒言怀里的暗渠地图，拉起周天和往另一边茶桌去。
“活地图，一炷香的时间，你能不能记住闸口分布？”他问。周天和惊愕片刻，马上领略了他的意思，把三十张草图放到桌上，情绪十分高昂：“我试试。”
孟良平闲话不多说，随即拿出暗渠地图，一张一张地快速记忆起来。
这……怎么可能？
“不可能，不可能。”吴醒言坐不住，“李管勾，这是不可能完成的，这些地图现在凌乱又潦草，之所以拿来街道司，是要请师爷帮忙整理，这种东西，怎么可能被记住呢？如果孟良平是靠着这种自信答应鬼樊楼，这简直太荒谬了！”
玉相公自然也持同样的看法，他认为这是孟良平做的所有聪明事里最不聪明的一桩。他起身，拖着他被孟良平狠狠重伤过的躯体，到孟良平桌旁去看地图，李元惜生怕他打扰，手边没有兵器，便抽了一把筷子，挡在孟良平他们身前。
“你再敢近一步，我戳瞎你的眼。”玉相公假装害怕故意戏谑，回头却哈哈大笑。
“一炷香，一炷香……”
“再讲话，我拔你的舌头！”李元惜恐吓。
吴醒言虽不能相信孟良平与周天和真能记忆所有地图，但他二人的确对地图十分敏锐，故，大宋江河湖海、溪流汀渚，无一不被他随口描绘，随笔成型，其蜿蜒曲折，与地图无异，也正是因为他丰富的地理才华，叫让他仅凭送进都水监的地图，就判断江南北路地图作假，有发生旱灾的可能。
而周天和在京城素有“活地图”之称，京城大街小巷，铺席民居，无有他不知晓的，甚至有夸张的传言，哪棵树被砍，他亦能觉察。
这样两人聚在一起，即使不能记忆全部，说不准一半也有可能。
“好歹我也是响当当的进士……”吴醒言想起自己挑灯夜战，一卷卷地熟记名家名著，想起面对小山般的卷宗，自己抽丝剥茧，打破陈年悬案……他乃是帝国千挑万选出的肱骨大臣，要做寻常人做不了的大事，要挑寻常人挑不起的大梁！
豪情壮志被激励，吴醒言当即走到桌边，拿起地图，狠下心来，快速浏览记忆。
李元惜原本也想出点力，奈何看一眼那蜈蚣似的勾勾画画，顿觉脑瓜子疼，不如抓紧筷子，阻止玉相公随时可能的故意惊扰，叫这些文人们专心致志于自己的记忆。
鬼樊楼的猖狂，在玉相公饮茶的淡然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一炷香烧得实在太快，太快了！黄尖嘴烧一壶茶用时都比它费时，茶壶还没沸腾的动静，香已燃到四分之三处。乞儿们陆陆续续地闯进茶坊，黄尖嘴想要拦着他们，好让玉相公一道违约，奈何自己一人斗不过许多猴子，乞儿们还是闯进门来，上了二楼，解开背着的包袱，哗啦啦地往下倒金银珠宝。
李元惜看得眼都亮了，生平第一次认了自己的确没见识，从小到大，她从未见过这么多亮闪闪的财宝。不知鬼樊楼究竟做了多少恶事，才敛来了它们！
倒东西的动静太大，吴醒言咳了两声，李元惜立刻回过神来，叫他们把东西安静放到地上即可。
“李管勾，安静或吵闹，有用吗？”玉相公起身指向香炉——香，已经燃烧殆尽。
“这么多财宝，足够街道司买办的七条粪道。”他叫黄尖嘴去把烧茶的炭火取来，黄尖嘴不敢忤逆，只好取来放到盆里：“这里点火，恐怕会烧着房子。”
“你觉得我在乎吗？”玉相公失笑地问道，夺过周天和与孟良平、吴醒言三人手里的地图，全数往火盆里丢去。
他们三人都未看完，周天和顾不得体面，绕着熊熊燃烧的火盆瞪大了眼去看，烟雾缭绕，十分伤眼，李元惜连忙拖走他。
“大人！大人！让我再记记！”
“不至于！”李元惜吼道。周天和仿佛受到打击，调头就往楼下冲去，玉相公笑得更放肆。
“禁军呢？”李元惜斥问他：“什么时候放他们回来？”
“李管勾，只要商行掌柜与你街道司签定契约，布告公示，禁军即刻放还！”
李元惜早就猜出，玉相公定会在商行接手这一节点再做为难，签定契约，布告公示，无疑是想彻底把街道司从暗渠剥离开去，不过，商家对暗渠只做修缮，禁军下渠却仍有正当理由，李元惜认为，玉相公要求里漏洞太多，似乎可以答应。
“契约谁来拟？”
“商行——也即是，我鬼樊楼。”玉相公笑着：“李管勾心里想什么，我清楚。契约最重要的一条：商行修缮暗渠期间，为安全考虑，禁止禁军与青衫子下渠。”
“街道司可没有禁止禁军做事的权力！”
“吴少卿，你说呢？”玉相公望向吴醒言，吴醒言意欲驳斥他，被孟良平拦住。
“我给你们一晚时间考虑，明日，商行掌柜就会来登门拜访！”玉相公仰头再次大笑，带着乞儿们下楼去了。
等他刚消失，吴醒言便怒气冲冲地甩开孟良平，孟良平并不介意，交代李元惜带上银两回街道司，同时召集青衫回司，以应对正如潮水般涌来的百姓。
孟良平现在顾及不来许多，匆匆忙忙下楼去，吴醒言心里有气，却只能信任孟良平，随他一同奔进街道司，一句话也不说，直冲账房。
李元惜拿来包袱皮，像捡牛粪般把地上堆积的金银珠宝都扔了进去，满满扎了四只包袱，沉甸甸地拎下楼去，到账房交给小左。
但小左并不急着检验金银真假，一一称重入库，相反，她不能继续在账房待下去，而是急匆匆地向外跑。
“做什么去？”李元惜问她，小左答说，孟良平要她去找吴夲，此人重要，一定要找到。吴夲只是个没有名气的药农，进京的目的可能也只是为卖药草，所以，她打算去药市打听打听。李元惜想起老巧儿在进街道司之前经常跑各行的生意，对药材买卖也几次经手，于是叫小左带着她做帮手，小左答应了。
此刻的账房空前热闹又空前安静，周天和、孟良平和吴醒言都在房内，周天和清理桌面，孟良平摘下挂在壁上的《东京地图》，吴醒言研墨，三人都憋着一口气似的，绝不轻易泄露。
随即，三人便在一张地图上大战乾坤，把记下的东西都用笔重新勾画出来。
但一张图如何能满足三人涌泉般的记忆？
李元惜的一颗心都快从喉咙跳出去了，这时瞅到钱飞虎抱着大黄在门前窥探，赶紧驱他出去，吴醒言害怕见狗，这时候倘若被吓乱了心神，大事不好。
“他们做什么？”钱飞虎踮脚抻脖，还想继续扫瞭房中的动静，李元惜干脆关了门，继续将他推远几步。
“绘图。探渠的成果究竟如何，就看他们的了。”李元惜拉住从账房院门前经过的牛春来，她记得周天和曾调他一起去望火楼，便交代他立刻去集结所有去过望火楼的青衫子去后院，回忆他们标记的暗渠栅口，再绘制到地图或是纸张上。眼下最重要的，是尽快记录已经发现的暗渠路线和栅口，好让这几日的筹备和行动不至于浪费。
“飞虎，你去孟良平的客房找些京城地图来用，水系地图也好，越详细越好。”
“好嘞。”钱飞虎答应着，抱着大黄，返回后院去了。
炽热的阳光蒸烤着李元惜，使她觉得皮肤紧巴巴地几乎包裹不住肌肉和心跳。她匆匆忙忙地走进正院，接连被几人撞到后，才恍然发觉正院里再次挤满了人，他们不是粪商和倾脚头，而是各行各业的黎民百姓，且正在李元惜纳闷的这会儿，仍然有百姓着着急急地冲进街道司，每个人都情绪亢奋，表情极为夸张地向她介绍，多大的老鼠，多稠密的老鼠，多脏的老鼠，多臭的老鼠，多么疯狂地钻出他们平日忽略了的那些地方，奔去什么地方了。
“李管勾，听说孟水监把鼠见愁运回街道司了，你分我们些吧！”百姓们祷告，据李元惜所知，目前还没有任何鼠见愁被运回来——且不可能这么快运回来。
忽的，她理解了孟良平的良苦用心。怕是孟良平已经猜出鬼樊楼会在地图上刁难他们，所以提前用鼠见愁草布局，吸引那些遭了鼠患的百姓再来街道司。
真乃天无绝人之路，刚才她还在想自己没办法出力帮忙作图呢，机会这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