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着月华宫的侍卫拔了快刀,但眨眼功夫就倒地不起。这,是赵祯第一次见杀人。他一手抱着小皇子,一手揽着徽柔公主,往苗昭仪身边退去。徽柔吓得浑身哆嗦,投进昭仪怀中,呲溜一下钻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惶恐的眼向外望。
一个约摸四十余岁的男子提着两把血淋淋的重锤,踏进月华宫中。
“赵祯,在别人的地盘上大开杀戒,一定很爽吧?”他阴笑道,徽柔被他的样子吓到,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喊着“元惜姑姑——”
楼主诧异间,李元惜从屏风后窜出,全力关上了门。
原来,月华宫内早已设伏,为抓捕楼主,赵祯不得不冒险以自己及家人为饵。可是李元惜算什么高手,楼主对她压根不放眼里,关门的动作反而叫他觉得无知和好笑。
“李元惜?哈哈,赵祯,你无人可用了吗?你真以为区区一个李元惜,就能挡住我来找你复仇吗?”他的两把重锤在地面划出刺耳声音,忽一瞬,他提起重锤,向门扇捶打过去:“你和你儿子,今日总有一个命归黄泉!”
然而,眼看着锤要落到门板上了,突然咣一声,他的锤柄被一杆长槊挑起,力道之大,使楼主不得不顺着长槊之力,先将锤向后甩出去,以免震伤虎口。
他看向挡在门前的那人,此人身着黄门内侍的衣物,一股卑微到骨子里的气质好像在故意羞辱他似的。
“你究竟是谁?”他喝问,察觉到宫中的布防或许没他想得那么简单,自己的功夫,亦没自己从前认为的那么出神入化,如果是孟良平竭尽全力才给他挠了个痒、破了个皮,那么今日这位对手一出招便割大了眼睛,不敢小觑。
原来,孟良平托贼兵送来的书信被吴醒言接收后,立刻送呈吕夷简。吴醒言见过孟良平的字,也见过李元惜的字,这封信看似只有一封,其实做两封,乍看上去,信中多是对李让的开脱之词,伴着孟良平探听来的信息,第二封,是把夹杂在孟良平笔迹中仿李元惜的笔迹写出来的字挑选出来,汇聚成一句简短、凝练的话:楼主入大内,必从樊楼下!柴氏宗亲在,必有密室藏。
此话,源自于孟良平根据对话得来的推断,可正是这推断,才提醒众人,京城中早就知道楼主将要返回京中,行刺皇子。
打楼主走到城门处,便被坐在车厢里的胡娘子认出。这顶轿子是昨日才放城门处的,胡娘子已在轿里等候多时,她对楼主的恨,即便楼主化成灰,她也自信能认得出来。因此,楼主那粘了一把胡子的诡计,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城门处认出楼主,立刻有乔装成百姓的捕快跟了上去,为避免楼主发觉,二者距离较远,好在巡防铺兵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各自管辖路段穿梭,他们几次与楼主擦肩而过,确认他投宿了一家老店。
捕快进店吃酒,就在他近处,可见其吃饱喝足后,开了一间上房,然而鉴于其曾经从藏经阁逃走的经历,捕快不敢大意,吴醒言也在老店周围布防了乔装禁军。
大约是楼主有所觉察,立刻回屋去休息。果不其然,第二日,楼主刚收到合住回信,即带着小孩从后窗跳出,两人去往报慈寺,抓了个守卫的禁军杀了,换下他的衣物穿上。
这么多年对鬼樊楼的经营,使楼主对宫中各殿布局了如指掌,潜入宫中对他绝非难事,然而,昨日他与孟良平激斗,也有负伤处,他可不想把让自己疼痛的力气,花在与一群不配称之为对手的禁军和亲事官的厮杀上,何况,想要藏好柴怀安,而又能随时用得上,他只有一个去处。
禁军多数没见过小骡子,只知道他是个个头到人腰窝里的单臂小男孩,见柴怀安也空着条袖子,出入凭据上有大理寺、度支司、皇城司、街道司四方大印,便不再为难,放两人进去了。
下洞穿过长廊,楼主眼见物是人非,对赵祯、孟良平、李元惜这些力主清剿之人更是恨透骨髓,禁军们恨不得将此处搜个遍,鬼樊楼的清算没收也被度支司接手,一箱箱地向外搬。
禁军再次设卡,禁止闲杂人入内。
“他不是闲杂人,他是小骡子,李管勾听说鬼樊楼内有个密道,就让我带他来找找。
理由合理,禁军们绝不为难,只是,只有所谓小骡子才能进到楼内。
“哥几个,里面到底什么样儿,你们不好奇?”
“好奇,但咱宁愿不知道,擅闯者,死,你要是实在想进去,也拿这么一道出入凭证来。”
除非再杀一人,否则楼主拿不出来。他拉着柴怀安,向远走开几步,告诫他无论如何,一定要进密道。
“你若再敢逃一步,我把你脚剁下来喂猪!”他皮笑肉不笑地威胁,柴怀安担胆子小,被他吓唬得脸色苍白,身子像筛糠般颤抖。为防禁军生疑,楼主摁住他肩膀,取回出入凭证,将他柴怀安向鬼樊楼方向推了一步。
可怜程勇,以柴怀安的身份被楼主利用,再以小骡子之名回到曾囚禁自己的地方,他不敢忤逆楼主,只好乖乖听话照做,一步步地走向楼内深处。
楼主在楼外等了他片刻,见她没有逃出,才放心离开。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真正的小骡子就在藏着密室的屋里,翻看着他过去七年看过的书,作过的画。
值守在楼内的亲事官们看到又一个小骡子出现时,并未揭穿他,鬼樊楼的守卫绝不能松散,他们马上迎来的人,人人得而诛之,却不能诛在报慈寺。他们将守株待兔,让楼主亲手把程勇送给他们。坐镇此处的度支司三司使郭昶手边就放着孟良平寄给大理寺的信,目视着他渐渐走向自己。
“你是……程勇?”郭昶叫出他的名字。
这名字,程勇有太多年没听过了,楼主柴怀安、柴怀安地叫了他七年,以后于他差点以为自己就是柴怀安。他局促不安,脚下生了无穷的想要逃跑的力气。小骡子听到郭昶的声音,一颗心都要飞出来了,他放下手里的活计,扑出门去看——
幼年时在乡下开心玩耍的那个小伙伴,此时正站在那里,呆呆愣愣,不知所措。
“程勇!”小骡子欣喜大叫。程勇回了头,两个小伙伴虽然饱经沧桑,然而面容却无多少变化,尤其是那熟悉的动作和神情,一下子就勾起了程勇尘封的记忆。他嘴唇翕动,半信半疑地揉了揉眼,准备再认真查看时,小骡子已经扑到他面前,热情地揽住他的脖子,紧紧抱着他!
“原来你还活着,而且我们离得这么近!你知道吗?我被拐卖来鬼樊楼做乞儿!”
程勇被他晃得恍恍惚惚,小骡子便拿出那枚银贝小扣给他看:“你还记得吗?那天我给了你一身我自己的衣裳,这衣裳原本是压了箱底,永远不拿出来的……”
说到这里,小骡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重新紧紧抱着程勇。
“你别怪我,我真不知道这衣裳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变故!楼主本来要找的人是我!是我!”
“怀安……柴怀安!”程勇这才信了,他推开小骡子,挥手狠狠地揍了他一拳头,委屈极了,眼泪不断线地淌下来。
“你真是我兄弟!”
“兄弟,兄弟!”小骡子高兴地叫,忽然生了鬼主意,擦掉眼泪,扯了郭昶身上的披风给他遮在背后:“如今皇帝太小,我们拼死了杀敌,也没人知道。老兄你不如替他做了皇帝,咱哥俩一起结束乱世,统一全国。”
程勇听了,也来了劲头,高声问他:“你立我为天子,肯听我的号令吗?”
小骡子赶忙恭敬跪地叩首:“肯定听大哥的呀!
郭昶被他二人的游戏逗得哈哈大笑,转念一想,这戏段有些熟悉,莫不是……太祖黄袍加身?
吓得他连忙起身,拿回自己被当做黄袍的披风,佯装生气,教训两人:“可真是要人命了!这游戏不准再玩了。”
两个小孩也长大了,知道玩笑轻重,便相视而笑,一如从前那般欢乐。
在郭昶协助下,程勇将被楼主用力绑缚在后背的手臂重获自由,他见小骡子真真实实没了一条手臂,也是心疼愤懑得紧。
“我早就不想在他这里当什么狗皇帝了,要不是逃不走……”
“你说什么?楼主让你做皇帝?”郭昶连忙问他,程勇连忙捂嘴,小骡子也被吓得面皮发白,抱住郭昶的手臂连连求情:“郭大人,你们答应要尽量帮助他免罪的,他被楼主抓来时还是个小孩子,而且你也听到了,他不想做皇帝,是楼主偏要训练他做皇帝!郭大人,你不要怪他,你救救他!”
原来,这就是小骡子担心之处,郭昶怎么会不理解小孩的无奈?只不过,他是万万没料到,楼主、契丹和西夏三方野心竟如此猖狂。
“程勇,楼主这回放你进来,是要做什么?”他问道。程勇答说,楼主想让他去密道藏着。
“你们不知道密道在哪儿,我带你们去。”
“胡娘子已经指点给我们了。”
“胡娘子没死?”
“楼主进城,还是被她认出来的呢。”
“太棒了!”程勇高兴地说道,转而回应郭昶的关切:“楼主要进宫,带着我这么个不会功夫的小孩是累赘,所以把我先藏在密道,时机到了,他在宫中放我出来。他在密道那边藏着兵器,是一对重锤。他要杀人,杀皇帝的小孩。”
郭昶听闻这些,气得须发都要立起来了。
“官家新近得子,这是全国的喜事,是帝国的未来!好一个樊楼主,勾结外邦,祸乱中原不说,还动起了这等邪恶念头。”
“我们快去救官家!”小骡子提议,郭昶摆摆手:“宫内的事不需要我们操心,楼主有命进去,无命出来。我只需要保护好你们两个,将这密道快速封堵结实,就堵住了楼主逃脱的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