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良平赶到自己设的滚石路段时,楼主恰好驱马赶来。机会稍纵即逝,虽然马背上还有柴怀安,孟良平也不得不冒险。滚石从山顶滚落,轰隆隆地裹挟着大小石块一齐扑向山脚,楼主急急调转马头向后撤,仍然被滚石撞翻在地。马身上压着滚石,身下压着他和柴怀安,看似楼主不可能逃脱,孟良平不敢大意,他奔下山来全力扑到楼主身上,见他晕晕沉沉,头上鲜血直流,便抬手一掌向他最脆弱的颈部砍去!
然而,这一掌落到实处,却是一把硌人的碎石,楼主已经脱身而出!
他大口喘息着,拍打掉一身的碎石,
“孟良平,难道你忘了,你险些死在我手下!”
“前次你和玉相公共同来对付我一人,胜之不武,今日,你我单打独斗,且看你怎样脱身!”
说话间,两人再次缠打一起,可恨的是,尽管孟良平用滚石伤到楼主,自己仍然始终无法杀死他。
终于,他被楼主击中前胸,力道之大,他几乎承接不住,接连退了好几步倒地,吐出大口血来。
“你身子如此羸弱,不负从前勇猛,怎么与我斗?”楼主不屑道,他又十分费解:“孟良平,我真不懂,赵祯让你背了一身骂名,含冤入狱,你有什么好为他效忠的?我鬼樊楼因你主导的清剿计划覆灭,二当家玉相公死于非命,我爱慕你才能,故不计前嫌。你若还想洗刷清白,不妨加入我鬼樊楼,我若得势,你必一飞冲天,我要那史书中留下你孟良平的忠名!如何?”
孟良平受了伤,心知无法打赢楼主,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活着,去咸平,完成他本应完成的任务。
“你若得势?”他仰头大笑,血气入喉,呛得他咳嗽几声:“我不信你有得势的一天,我信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楼主怒极,想着了结了孟良平的性命,路过之前被压的地方,余光中瞥到那里除了马,柴怀安竟然不见了。
举目四下搜寻,果见柴怀安正往林子里奔去。
楼主提脚就去追他,逮住柴怀安,恰好合住骑马从崔桥镇奔了出来,他将柴怀安用力抛了上去,自己也一道跃上马背,跨过山石,往京城方向奔去,临走,给孟良平撂了句话:“我留你一条性命,叫你看到赵祯变成孤家寡人的一刻!”
等他们跑远了,村民们也从崔桥镇赶来救他,孟良平只得再向他们借皮驴来,驮着自己开拨咸平。
时间来不及了,他虽重伤,伤不致死,李让进京,却会引来千万人死。
好在村民为他找来的这匹驴分外乖巧,一路没有闹脾气,走了两个时辰,下午时,终于到了咸平。
彼时,贼兵刚扫荡了咸平,休息整顿,随时准备听令入京。
李让已收到合住的杀孟血书,然而,站在他面前的孟良平,与昨夜所见,差距大矣。在他看来,重伤的孟良平已经无足畏惧,孟良平是被楼主打伤,又与他无关,所以,他得罪不了京城,他只是想让孟良平把没讲完的话,讲完。
“孟兄是否仍认为,我入京必死无疑?”他问。
孟良平冷冷讥笑:“李将军,我笑你愚钝,你实是不知自己与怎样的虎狼在一起!”
李让听了,忙请孟良平入座:“愿闻其详。”
于是,孟良平便把自己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与李让讲了一遍。
合住如何嘱咐自己的手下杀他灭口,楼主又是怎样争夺对他的控制,简单来说,李让只是他们的一枚棋子,而绝非可共进退的同袍。李让与他们为伍,只有死路一条。
这,又是李让没有猜测到的。
“原来他两狼狈为奸!”他气愤不已,孟良平正色道:“你的一举一动都被合住的心腹暗中盯着,只要你萌生退意,立时就能被他斩首,头颅作为合住邀功的战利品,摆上官家的案头。”
李让不知这心腹现藏身何处,他心惧心慌,几乎瞬间,便决定自己的下一步举动:逃。
“孟兄,我已决定退兵。可是,你得让我有命退啊!”他再次向孟良平跪下:“孟兄,救我一命!”
要除合住留下的心腹,何其简单。孟良平做局,叫李让做出退兵假象,暗中安排人持刀斧藏在李让住处。入夜,李让大宴贼兵,席间借口腰带过紧,独回住处去换腰带。他前脚进门,后脚,杀他的人就到了。
李让亮起油灯,昏黄的光晕中,贼兵举刀斧一齐攻之,这不成器的杀手一命呜呼,血溅窗纸白墙。
李让擦尽脸上沾的血污,重换了身干净衣裳,无事人一般,向宴会之地走去。
偶一瞬,其人如人间蒸发,不见踪影。
孟良平早料到他为躲避四万贼兵找他算账,一定会逃,只是没想到他定力如此糟糕,竟逃得这般快。不需专门去寻找确认,他便知,李让再不会回来。
他作为座上宾,为李让邀请入席,李让久久不归,起先大家有些纳闷,待去李让住处查过,便乱得不可开交。
群龙无首,正是迷茫之时,孟良平利落地摔了酒碗!
“李筠之子李让,辱没其父忠名,勾结西夏、辽国,擅改江南北路河道,灾害民田,妖言惑众,煽动民变,致使流民四万,举旗北上,进京兹事,沿途无辜民众,惨遭劫虐,民房无数,焚烧成灰。恶行累累,罄竹难书。大宋都水监孟良平奉命说其退兵,李让竟独留尔等,逃生即去!今有十万兵马赴京勤王,进一步,必死无疑,退一步,官家且念你们本性淳朴,只是受恶人鼓动,才有错行,可就地解散,回乡去重新生活。是进是退——”孟良平拔出李让来不及带走的双剑,丢到桌上,两把剑都是好剑,剑入桌面三寸,剑锋寒光烈烈,摄人心魄,宴席上的贼兵沉默半晌,才听明白、想清楚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退!当然退!”有人战战兢兢地说道:“可是,我们的地……”
“对对!李让许给我们的地怎么办?”
田地,是大家最关心的问题,孟良平干脆实话实说:“李让许给你们的地,本就是一句空话,他带你们入京,不过是为西夏、辽国分裂大宋中谋得利益,此人无才无德,你们跟着他,非但得不到田地,反而会丧命。官府已探访清楚大家的苦衷——自家的良田被官府侵占,被恶霸侵占,被地主侵占,没有田地,就没有吃食,没有吃食,就活不下去。相信我,朝廷能理解你们,也同你们一样,痛恨这些蚕食帝国根基的恶人!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朝廷得到了教训,一定会为大家主持公道,拿回自己的田地。大家且回家去,如果将来你们仍拿不回自己的田地,再来京城,我孟良平,愿自刎于李让的双剑之下!”
李让四万贼兵扰乱京城的阴谋,终于在孟良平真诚的劝解下土崩瓦解,贼兵们离开咸平,回返江南北路而去。
李让逃亡何处,自有官府的海捕文书来设天罗地网,只要打折了他的狂妄,晾他也敢再掀波涛。孟良平担心的是。楼主带着柴怀安,此行一去,京城可还有人能阻挡得了他?官家盼星星盼月亮才盼来的小皇子,能否安然无恙躲过这一劫?
楼主抱着背水一战之决心,回返京中,悬赏令在京城遍地张贴,然而,画师所作的画像多少有些局限,东京城人口流动又过大,他只需粘上一圈假胡子,便能蒙混过关。本来应该速速进宫,杀了赵祯幼子,奈何白日时被滚石打中,自己和柴怀安都有受伤,于是便暂投宿于一家老店内休息,一边向南来北往的客人打探些京城内他所不知的动静,一边催促合住调李让进京。
彼时,折家来的五千勤王师星夜兼程,已到京城外一百里地,一个昼夜便可到达东京城下。李让贵在驻扎咸平,最后一支兵马入京只需两三时辰。这也是李让能不能进京的最后期限了。
他得知吴醒言、李元惜等人已经离开鬼樊楼,亦未听闻密道被发现,大家关注的都在于鬼樊楼内藏了多少宝藏,心里便有了主意。
次日咸平来了海东青,向合住报信李让已奉命启程,正在路上,午时便可全部入京。合住再派人将此信送去楼主,并附一言:速战!
早朝过后,赵祯三步并两步,急急回到月华宫中。初为人父,自是喜不自禁,往常这个时辰他定在集英殿处理公事,今个儿却是推也推不出去,劝也劝不走,小皇子在小床上睡着时,他就坐在小床旁帮他摇摇床,小皇子醒了,他便抱着总也舍不得放手。徽柔公主缠在他腿边,一口一个爹,甜滋滋地叫着,他真是爱她爱到骨子里,苗昭仪躺在床榻上,他什么时候回头,迎接他的,总是一双似水柔情的眸子。
赵祯真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之人,今夜,又是他这最幸福之人的最幸福的一日。他已决定,降三京囚罪一等,徒刑以下者释放。对于火烧藏经阁,他亦有了新的反思,孟良平曾苦口婆心劝谏过他的话,从未如此清晰地回响在他脑海,因此,对于白日时在右掖门下闹事的官员,他也给予安抚。
白日时,喜官敲锣打鼓地去为百姓散喜钱,京城内外一片欢欣鼓舞,入夜后,马行街爆竹不断,大相国寺则挂起彩灯,京城各处喜气洋洋,以至于他这大内皇宫显得格外冷清。
鼓瑟吹笙,欢歌笑语,乘着夜风,飞进月华宫中,赵祯既羡慕,又满足。
一切都很美好,直到一股血腥气逐渐沁入鼻腔,在舌上凝成怎么也化不开的恶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