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微亮,李元惜正在后院耍刀,蛮伢等人便来辞行。路途遥远,如想尽快赶回家去,须得尽早走。如此,李元惜也不需挽留。小左早就起床准备干粮和盘缠,这时给他们带来满满两褡裢吃食。
“李管勾,左姑娘,就此别过!”差役说罢,拱手作别,然而,孩子们却拧着不走。
“我们还想再见平哥哥。”蛮伢抽噎着,同孩子们紧紧拉着手,眼泪汪汪地看着李元惜:“惜姐姐,平哥哥为什么不来送我们?他很舍得我们吗?”
今早不见孟良平,李元惜也甚是怪异,特地遣了青衫去都水监问询回复,此时并未回来,正思量着如何安慰蛮伢,那青衫带着钱飞虎一并回来了,钱飞虎带着封信,交给蛮伢。
“大人有要紧事,实难挤出时间来送你们回家。这是他夜里就写好的信,托我交付于你。”
听此,蛮伢猛地抽泣两声,忍住失望和伤心,接起信来。
“可是,我不识字。”
“那就回去以后,开始识字。大人交待,当蛮伢读懂这封信的时候,便是成才了。如此,才不辜负大人的厚望。”
“好啦,飞虎哥哥是平哥哥身边的好兄弟,他来替平哥哥送大家,大家一定要开开心心的哦。”小左连忙逗说。
李元惜再嘱咐差役路上小心云云,便叫大家启程回德阳,由雷照送出城去,一路顺风。
如此,与大家相处一月余的蛮伢等人,终于在父母的带领下,走上回乡之路。李元惜纵使心中不舍,也知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唯一遗憾的,是鬼樊楼制造的恐慌不能及早去除,无论是小五还是蛮伢,都不得不带着这重阴影与街道司告别。
也罢,不去想这无用的遗憾。
她回身,却见小左滴溜溜地转着她的大眼睛,垂在肩前的头发被她俏皮地在手指上缠了一圈又一圈,明显一副欠揍的模样。
“怎么?皮痒了?”
小左撅着嘴:“姐姐,蛮伢娘在的时候,我可问了,人家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都开始奶孩子了。”
“那你去拜蛮伢娘做姐姐去。”
李元惜大踏步地要走,小左蹦跳着到了她身边,亲昵地挽着她的手臂。
“不,我要做长公主义妹的义妹。”说到这里,突然掩着嘴看向钱飞虎,不想这傻子打听“奶孩子”那三字开始,就猛地后退好几步,拒听姑娘家们没皮没脸的浑话。
“长公主也真是,说了要结拜,这都多少天过去了?偏要等延州战事完结,羌汉完好无事,她才肯兑现承诺吗?”她小声嘟囔,李元惜烦恼地拨开她的手臂,“你倒以为与她结拜是多好的一件事?”
“就好。”小左伸了伸舌头,跑过去戳了戳钱飞虎:“飞虎大哥,我问你,你们孟水监对蛮伢那小孩可是甚喜欢,蛮伢要走了,他舍得不亲自送别?”
“这……”钱飞虎吞吞吐吐,李元惜也不免回了头,听他说个一二三。
小左又坏笑着戳戳他:
“飞虎大哥,我和姐姐可都信任你,你这人最老实了,你好好说,他不来,真是因为公务?”
钱飞虎摆摆手:“实话说,不是公务,但绝不能推掉。”
“什么事?”李元惜追问。
“荆王组织了马球赛……”钱飞虎话说了一半,就被小左懊恼地打断:“又是这个荆王,上次他组织蹴鞠,这次又搞什么马球赛!”
李元惜心知她是不满孟良平因此错失与蛮伢的最后一面,便拍拍她手臂:“好了,上次蹴鞠是为给范仲淹、韩琦等主战派回京接风洗尘,我想,这次马球赛,应该也并非只为娱乐。”
新的委托随之而至,没有太多时间去在意马球赛,李元惜立即回到正堂,着手处理公务。
荆王今日邀请的,是熟练马球的诸位年轻官员和官员子弟,目的是筛选一批可以放到赛场上的中坚球员。
礼部侍郎丁若可的独子丁霆,正适青年,身强体健,又有大马球的爱好,自然也在邀约之列,只是出了荆王府,丁霆便一脸不痛快,乘马回到丁府,一路的奔波仍没消减他的汹汹气势,待家丁开门迎接上来时,他将手中的马球护具用力往家丁怀里一扔,家丁没接住,反倒被他推得后坐在地。
而后他发泄似的,将护具狠踩几脚,不过瘾,又无故踹了家丁两脚。
“废物!有手有脚,连个东西都接不住,还能做得了什么?”
管家匆匆跑到他身旁,小声告诫,丁若可在家。只听这个,就熄了丁霆全部的嚣张。他缩紧肩膀,隔着大半个前院,紧张地往正堂内探望。
正当时,丁若可的身影出现在堂前。他背着手,沉着脸,不满地看着他。
“既然回来了,还在外面嘀咕什么?”
丁霆捏了把汗,战战兢兢地走进去。堂内还有一人,满身肥白,淡眉毛,小眼睛,鼻下两撇小胡子,却有一张丰厚的唇,整合起来,市侩的气质掩都掩不住,然而,他却是丁若可在汾州的得力助手。
这人便是在老家汾州,替丁家打理生意的袁掌柜。
袁掌柜起身向他作揖问候:“少东家近来可好?”
丁霆规规矩矩地回了话,请他入座,袁掌柜亲自到京城,一定是有自己解决不了的大的麻烦。他想起早前丁若可也曾对他提过一嘴,木师傅解散,也是为了集中财力解决这个麻烦的。到底是怎样的麻烦,还得听袁掌柜细细道来。
原来,和平多年,汾州人口增加不少,可供种粮的田地明显不够用了,饥民增多。再加上每一个官员的俸禄,都包括一块官田,说是卸任便要归还公家,实际上几人能归还?前一个不肯归还,后一个便要重新开辟良田,农民被赶来赶去,地主被榨来榨去,以至于汾州农民不堪忍受,在外地逃来的难民带领下,竟然掀起了小股民变。
汾州无兵无将,奈何不得饥民,良田里刚出的青苗就被拔光,粮仓也被打开,九座粮仓空了九座,连丁家的其他产业,如布庄,也被洗劫一空。如今,借了高利贷的农民也加入民变队伍,一齐人赶来京城要告御状,幸亏袁掌柜打点了知州等官员,知州才肯组建民兵,镇压叛乱饥民。
“这群贱民!”丁霆听得热血沸腾,倒不是因为饥民如何破坏丁家产业,而是看到自己建功的机会。
“爹,让我回汾州,我定让这些不知好歹的贱民付出代价!”
袁掌柜连连摆手,丁若可既好气又好笑:“你回去?你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没数吗?怕是你这京城白嫩的公子回到汾州,不及动作就被人扒皮吃了。”
“是啊,少东家,咱们在汾州,名声并不好,百姓都盼着咱丁家破产,若你爹不是礼部侍郎,当地官府哪肯卖力替我们守着产业?”袁掌柜劝说:“少东家回去,只是添乱,做不了多少事的。”
“那就任着他们告御状?”
“怎么可能?早逮回去了。”袁掌柜略是得意地说。这些人拖着残腿回去,极大地震慑了饥民,没人再敢向外跑。
“只是……”他面色一沉,小心地瞭了眼丁若可。
“只是,知州借此功,要请主君提携。”
这也是丁若可烦恼所在。知州不仅没有及时镇压民变,减少丁家损失,反而借着饥民上京告御状,变相威胁丁若可在官场上提携他。
除科举、恩荫入仕之外,大宋本就有买官鬻爵的传统,西夏与宋开战后,战场每日每日地都在烧钱,朝廷为了增加收入,放宽买官的人数限制,如今,冗官现象日益严重,不得不再设立各样机构来安置他们,在这种情况下,政绩平庸的官员很难再向上补进,如此,只能加大筹码,才能实现目的。
即是说,汾州知州不过是想让丁若可出钱带他做官罢了。
丁霆气极了:“这狗官真是无耻!官!官!我们自己都……”
“路途劳顿,你先下去休息吧,晚些时候,我再与你答复。”丁若可打断丁霆,叫管家带着袁掌柜去客房休息。
丁霆知自己又讲错话,也想借机溜走,丁若可却拦住了他。
“进马球队了吗?”
丁霆垂首,不敢答话。
“孟良平呢?”
“荆王……很喜欢他。”
“你为什么不行?”
“荆王的意思是,我……我扛不来揍。大马球便打马球,扛揍干什么?”
“晚些时候,为父会去拜会荆王。宋辽马球赛影响颇大,官家极为重视。你若能好好表现,大宋亦能获胜,官家高兴,赏赐你恩荫官爵,不在话下。只是,这荆王不好伺候啊。”
丁若可紧蹙眉头,摇头叹息,一副愁不得化解的卑小模样,竟叫丁霆生起恻隐之心,那活埋在打骂里的骨肉亲情,似乎也得以喘息。
他心疼丁若可,便去斟了碗热茶,递到丁若可手边,小心翼翼地询问:“爹,伺候不来,咱不伺候了,不成吗?”
不成想,这关切换来的,到底还是一顿责骂。
“你到底有没有动脑子?你理不理解为父的良苦用心?你若做不了官,老子的产业传在你个庶民手上,便真个要被官府找各种由头拿了去,做了官田,分给了饥民。再说,京城的生意,不也是凭着你爹头上的这顶乌纱帽才能做起来吗?要不你吃香喝辣,靠什么?你脑子里的那三根虫吗?”他气得把茶放到桌上,闭上双眼,不愿再看到他一般。
“咱们丁家对赵家,就是个钱庄。汾州的事,压得住压不住,都得靠钱来解决。如刚才袁掌柜所说,汾州产业受灾,今年交不上多少钱来,而京城的生意,又被李元惜掐断了,丁家今年举步维艰。”
“爹……”
丁若可低头背手,凝神细思,来回踱步,看得丁霆着急万分,坐也坐不住。忽的,他计上心来,停下脚步。
“你去帮我……”
他收住话音,急步走到门外,查看一周,轻掩上门,招手叫丁霆俯身下来,悄声向他嘱咐着。
丁霆听后,不由大惊:“爹,会不会太冒险?咱们从未这样做过,京城不比地方,万一……”
“张元做事,一向妥帖谨慎,何况现在整个北方都在走私他的青盐,他临时调过来一船,问题不是太大,至于价钱嘛,当然不是真金白银,而是比真金白银更能让他兴奋的。”
“是什么?”
“宋夏不是打仗吗,你觉得会是什么?”丁若可阴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你只管将消息传达到便可,其余的,不用你操心,你也别去插手,尤其是保密,一字一句都不能向外透露,尤其孟良平,他尤其不能信任!懂吗?”
即便丁霆也认为,丁若可的主意无疑是大肆敛财的好机会,但他仍是心惊胆战,犹豫不决。见他如此,丁若可再次板起面孔,丁霆连忙应承:“懂懂懂!爹,我懂。咱们就找鬼樊楼来办这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