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里的气味实在是很不好，叶尔根厌恶地捏了捏鼻子，安顿完他们转身便攀上了旋梯。
“你们等我一下。”
眼看着叶尔根即将爬到舱顶，孟向阳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声说了一句，立刻起身跟了上去。
紧赶两步追上叶尔根，孟向阳和叶尔根来到个隐蔽的角落，悄悄递了一卷钞票过去，叶尔根先是一愣，当看清了对方手中捏着的美钞后，眼睛顿时一亮。
孟向阳用俄语低声跟他说了两句，叶尔根脸上渐渐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他迅速将钞票装了起来，然后在孟向阳肩头拍了拍，看那意思显然是做出了某些承诺。
当然，能让叶尔根这么爽快就做出承诺，主要还是那卷美钞发挥了作用。
回来后，迎上张三等人探寻的目光，孟向阳也不隐瞒，解释道：“我去贿赂了一下那个叶尔根，这些在海上讨生活的船员，没几个不爱钱的。”
“老孟，你既然已经贿赂了那个家伙，咱们这地方，是不是能给换一换，这环境也太差了点，咱们都还能凑合，可欧阳先生他难道也要……”贺清面色有些发苦，捏着鼻子抱怨道。
“铁叔，咱们这趟偷渡，条件就是如此，况且上面人多眼杂，倒不如这舱里安全。所以，只能让您委屈委屈。”孟向阳没有理会贺清明，向欧阳松再次解释道。
欧阳松淡淡开口，道：“向阳，这个你不必多心，比这里条件更差的地方我都待过，谈不上委屈，你只要做好你该做的事……”
说完，欧阳松看似很随意地握了握孟向阳的手。
两只手握在一起再分开时，孟向阳眸光微微一缩，转头看向矮榻另一侧。
孟向阳的目光十分随意，在其中几个人身上轻轻掠过，又迅速移开，一抹异样的光芒在眼底倏然闪过。
“铁叔，我会留意的……”孟向阳收回目光，面色如常地低声道。
张三十分敏锐地察觉到了孟向阳一瞬间的异样，疑惑地朝旁边的陌生面孔看去。
他将舱中这些陌生人全都看了一遍，并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发现什么特别之处，于是心头升起一丝疑窦，低声问道：“老孟，这些人有什么问题么？”
“舱里空气有些不好……”孟向阳打了个马虎眼，捏了捏鼻子假装了一下。
“空气不好……哦，这里面味道确实有些难闻。”见孟向阳揉了揉鼻子，张三想了想，以为是自己过于紧张看花了眼，心中自嘲一笑，于是不再多想。
孟向阳随手摸过个枕头往腰后垫了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又道：
“虽然咱们待的这地方环境差了些，但叶尔根收了我的钱，他答应在伙食方面给我们一些优待，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最多大半个月时间，我们就能到达日本的北海道，这段时间，基本就是吃和睡……”
“叔，这段时间我们会被严加看管吧，不知道能不能去外面看看风景，我还从来没见过大海。”平时总是沉默的小高，难得开口问了一句。
“咱们是偷渡，又不是蹲监狱，当然可以上去透透气，等到渔船驶离了近海区域，船员们开始捕捞作业时，我们就可以上去，但是他们一般不允许咱们在外面停留太久……”孟向阳看着小高，脸上罕见地露出一抹慈祥。
经过一段时间相处，不用刻意观察，张三也已经发现了一些新的情况，关于三人之间关系的情况。
孟向阳和欧阳松看起来虽像是一对父子，但从一些相处时的细节看，又不像普通的父子。
但相比之下，小高和孟向阳更像是一对普通的父子，尽管孟向阳不苟言笑，也没有多少温情流露出来，但那不经意间的眼神，却很能说明问题。
虽然小高对欧阳松也执礼甚恭，但那却只是恭敬和仰慕，少了一份亲昵和依赖。
这些微妙之处，都是张三从细节中推敲出来的，孟向阳一直没详述过三人之间的过往，张三也很识趣儿的没有探问别人的隐私，所以这些推测他也只是藏在心里，并没有跟贺清明提起过。
突然间，张三感觉到在窥视他们，船舱中光线昏暗，其实并不能看清楚什么，这完全是一种直觉。
这个念头倏然冒出的瞬间，张三警觉地朝一个方向看过去，但仔细瞅了瞅，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舱中这些偷渡客看起来都是无精打采，有的靠在舱壁上，不知实在假寐还是发呆，有的凑在一起小声嘀咕着，还有一个女人，怀中搂着个孩子，轻轻拍打着似乎在哄他入睡。
还有一对男女，看起来像是夫妇，那女人似乎带着几分娇媚和慵懒，小鸟依人般依偎在男人怀中，男人一只手搭在她的腰肢上，在她耳边呢喃低语，讲着什么温存的话语。
他又想起片刻前，孟向阳不经意间露出的那道不寻常的目光，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不过，张三不知道的是，就在心生警觉，转头看去的瞬间，角落里有个戴着帽子的家伙，刚刚收回了窥视的目光，将帽檐轻轻往下拉了拉。
舱里这些人看起来都很正常，但刚才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却无比清晰，绝不是错觉，张三又偷眼观察了一阵，仍没发现什么，便将这丝疑窦暂时压下。
正这时，随着舱盖打开，一道耀眼的阳光从舱口透下来，海风带着清新湿润的空气随之灌入，令原本无精打采的偷渡客们，精神为之一爽。
从悬梯上爬下来两个人，二人都身穿浅蓝色的船员制服，和马克西姆拿给孟向阳张三等人，登船时套在身上的衣服款式一样。
这两人看样貌都是俄国人，其中一人中等身材，四方的脸庞，一头卷曲的乱发，在脑后胡乱拢了个小辫，通红的鼻子头，周身上下看起来有些脏乱邋遢。
他身后的另一人，虽然身材有些矮小，但裸露的手臂上的肌肉虬结，两眼冒着精光，看起来十分凶悍。
两个船员模样的家伙神色傲然，下巴颏扬得老高，板着脸站到一帮偷渡客面前。
红鼻头那位咳了两声，咕哝一口浓痰直接吐到地上，清了清嗓子便开始当众训话。
矮小凶悍的那位只说了一句，就沉默不言，目光不住地角落里瞟去，像是在观察什么人。红鼻头的家伙则哇啦哇啦讲个不停……
“这老毛子说什么呢？”他说的是俄语，张三压根听不懂，于是悄悄捅了捅孟向阳，几人中只有孟向阳懂得俄语，便当起了翻译。
孟向阳小声翻译道：“渔船航行途中，这俩人会负责我们这些偷渡客，包括提供饮食，同时要求我们必须服从他们的管理，红鼻子的叫瓦连科，矮个子叫安东尼奥……
现在马上要开船，驶离近海区域前，他们即将要关闭舱盖，大概需要关闭半日到一日时间，在此期间严禁我们离开这里，现在正在说……谁要上厕所，请举手。”
听了孟向阳的翻译，几人才明白俄国佬说了些什么，张三一扭头，看到十来个偷渡客有五六个人举手示意要需要在关舱前上厕所。
张三想了想，对孟向阳眨了下眼，压低声音道：“老孟，那我就上去一趟，借着上厕所的机会，先熟悉一下环境。”
“去吧，我在这里守着。”
得到孟向阳的回答，张三直接举起了手，听到两人对话，贺清明也跟着举手表示要去厕所，孟向阳又看了看欧阳松和小高，两人纷纷摇头。
渔船上条件有限，卫生间一次只能容两人同时方便，舱里的偷渡客，加上张三跟贺清明，一共有七八个人举手，所以只能排队轮流方便。
矮小凶悍的安东尼奥守在舱里，红鼻头瓦连科一次带两个人上去，完事之后回来再带两人。
张三从舱里一爬出来，立刻深深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胸中舒畅不少，在那地窖般的储物舱中才窝了一半会，就感觉稍有些憋闷。
他跟在瓦连科身后，像个蟊贼一样目光四处扫荡，途中看到了几个穿着船员制服的陌生面孔，他礼貌性地冲人家微笑点头。
借着短暂的擦肩之机，张三努力将这些面孔都记在心中，同时把所到之处看到的一切都牢记下来。
短暂的解手时间很快结束，瓦连科将最后一个人送进来后，又指指点点交待一番，便和安东尼奥又爬出了船舱。
随着二人爬上悬梯，舱盖当啷一声落下，舱内的气氛立时变得有些怪异。
连同张三等人在内的十多名偷渡客神色各异，纷纷露出好奇又警惕的目光，偷偷打量着身旁的一个个陌生面孔，谁也没有言语。
许久，那对举止亲昵的夫妇终于将沉默的气氛打破。
不知那男人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女人从他怀里爬起来，将二人脚下的一只皮箱打开，取了些东西出来，温柔又恭敬地递到了男人手中，然后便垂首坐在男人身边默然不语，像极了温柔贤惠的妻子。
舱内的光线有些昏暗，但依稀能看清这对夫妇的面容，男人留着一撮有些滑稽的小胡子，身形微微有些发福，面颊上肉乎乎的，笑容可掬。
这女人眉黛弯弯，眼波似水，小巧的鼻头和嘴巴，脸上似乎敷了一层粉，看起来十分白皙，虽然不算绝色，但却给人一种妖艳妩媚的感觉。
这是一个美貌的女子，但若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她的眼角略微有些狭长而上扬，使得那张原本温柔妩媚的脸，隐隐透着一股邪异。
女人取出的是两个餐盒，男人将餐盒打开，里面满满当当都是饭团，他喉头轻轻咕哝了一下，似乎有些嘴馋，随即捏出一块塞到嘴里，便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吃了一块，他瞅了瞅身边一人，又拿出一块往前一递，那人客气地摆摆手，但架不住这位的热情，最后只好捏了一块尝了尝，并点头致谢。
随后，发善心的这位又和他的女伴一起，向舱内的其他人馈赠饭团，有几人坚持推辞并没有要，其他人大都架不住这位的热情，象征性地捏了一两块。
随着他的这一举动，舱内的气氛变得稍微活跃了一些，这中年男子看起来是个热情豪爽的性子，开始和舱内众人搭起话来……
张三跟贺清明手里各自捏了一块，贺清明刚想一口吞下，看到张三目光闪烁，迟迟不动嘴，于是将已送到嘴边的饭团又放下，面带疑惑地低声问道：“这个……可以吃吗？”
“吃吧，没事的。”
张三依然在仔细观察着男女二人，孟向阳看了贺清明一眼，淡淡说道。
贺清明看看孟向阳，又看看张三，迟疑一下这才缓缓将饭团送到口中。
“嗯……味道真不错，这是上好的寿司，有菜有肉，还挺爽口呢，你也尝尝……”贺清明一边吃着，一边像模像样地品评起来。
“老孟，这俩口子是小日本吧？”张三看也不看，一口将饭团吃下，转向孟向阳低声问道。
“你从何判断的？”孟向阳看了看他，面上闪过一丝诧异之色。
“他们向别人递东西时的动作看起来有些过于恭敬，尤其那女的，双臂长长伸出，腰部弯下的幅度也很大，比餐厅的服务员看起来都专业。
老贺刚才不是说了吗，给咱们散的那可是上好的寿司，所以嘛，除非他俩是长期给人当奴才，要不然就一定是小日本了……”
张三一番话道出，孟向阳轻轻点头，心中暗自对他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大为赞赏。
“老孟，我听他们用俄语跟其他人交谈，都说什么了？”那对日本夫妇这阵正跟旁边几人用俄语闲聊着什么，张三丝毫听不懂，又心生好奇，于是只好向孟向阳求助。
与此同时，贺清明和小高也都好奇心起，凑了过来伸长了耳朵……
欧阳松坐着没动，依然是一副风轻云淡的表情，但面上却忍不住浮现出一丝笑容。
“你们会不会说川话？”孟向阳突兀间问了一句。
“川话，倒是会一点，可这是……”
“我会。”
“我也会。”
三人同时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
“从现在开始，我们全都用川话交流，以防我们说的话被别人偷听了去。”孟向阳嘴角一扬，目光瞟向那对与人相谈甚欢的日本夫妇，面色平静地说道，见三人纷纷点头，他沉吟一下，继续开口。
“男的叫藤田，女的叫……好像是千叶，是夫妇二人，他们在俄罗斯的雅库茨克经营一家日本料理店，生意上出了什么问题，要逃回日本去躲债。当然，这只是他们自己的说法，真假难辨……”
孟向阳一口流利的川话说出来，张三跟贺清明都瞪大了眼睛，小高却不以为意。
“老孟，老……孟，你到底还会……说几种方言话嘛？”张三强迫自己硬生生转了腔调，感觉十分别扭。
“我婆娘就是川蜀人，哦……是前一任婆娘，我说川话，可比你个瓜娃儿强多喽！”
贺清明难得见到张三吃瘪，赶紧趁机嘲笑一番，并十分顺溜地转换了口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