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江明使了个眼色,立刻人将三蛋抱起进了屋,令人诧异的事,三蛋并没有反抗,也没有哭闹。
张三远远地看到小家伙空洞无神的双眼时,一股揪心的痛感瞬间升起。
老郎中步履沉重,走到荣彩婆婆的尸体旁缓缓蹲下,伸出一只颤抖地手,举到空中停了很久,最后将掩尸的布帘揭开一角,露出了荣彩婆婆的面孔。
“嘶……”
“啊!”
“妈呀!”
“这……太吓人了!”
此时,院中虽然亮着灯,但灯光并不明亮,昏黄的光线照在荣彩婆婆僵死的面庞上,一张已无血色的死人脸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倒退几步,有的倒吸冷气,有的直接惊呼,还有那胆小的直接捂住了双眼不敢去看。
荣彩婆婆的嘴巴大张着,露出几颗残齿,凹陷下去很深的眼窝中,空洞无神的一双眼睛仍然睁着。
她依然保持着死前那一刻的狞笑表情,苍老褶皱的面容此刻显得无比狰狞,稀疏的白发在夜风中幽幽飘摆摇动,仿佛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厉鬼!
她恐怖的模样落入眼中,瞬间将众人吓得汗毛直立,一股阴森之气立刻在院子里弥漫开来,从荣彩婆婆僵死的身上幽幽飘出,飘散在空气中,飘进每个人心底。
老郎中呆呆望着荣彩婆婆那张恐怖的死人脸,经过短暂的失神,神色又渐渐恢复。
他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露出追忆的同时,表情中有同情和怜悯,也有唏嘘和慨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喃喃自语起来:
“荣彩姐姐,你……这又是何苦呢?这么多年,原来你一直都放不下。是仇恨蒙蔽了你的心智,也毁了你的一生,好在你没有真的害了无辜的性命,或许死亡对你也是一种解脱吧……”
过了许久,老郎中似乎将心中的话说完,深深叹了口气,温柔地探手在荣彩婆婆脸上抚过,将她死前睁着的双眼轻轻闭合,又把布帘重新盖上。
老郎中转身站起,目光扫过在场众人,道:“他俩中的毒我肯定给治好,不过我有个要求,你们要把荣彩好生安葬。其实,她做出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是有原因的……
事情,还要从五十年前说起。那时候,荣彩一个人流落到沙北村,听说是家里突遭了祸事,她一个人从北面的大山中,一路逃到了这里。
她当时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整个人痴痴呆呆的,跟谁也不愿意交流,整天躲在一户人家的牲口棚里,村里的人可怜她,这个给点吃的,那个给点喝的,她才没饿死。
有一回,她得了重病,刚好那时村里来了个游方的郎中,用了两个月时间将她救了过来,或许是因祸得福,那场大病之后,她的精神恢复了正常。
那游方郎中救了她性命,后来又就问起她的身世,荣彩才终于肯吐露实情,那郎中同情她的遭遇,见她孤苦一人没有依靠,便把一身医术传授给了她。
我年少时也痴迷医术,听说沙北村来了个医术高明的郎中,就跑过来拜师,最后那郎中答应收下我,他在这里住了两年有余,将一身医术传给了我和荣彩。
她比我大着几岁,算是我的师姐,师傅直到临走前,才偷偷把她的事告诉了我。那时候我才知道,荣彩姐姐竟有一段噩梦般的遭遇,她真的是个很苦命的人。
师傅走后,她就只跟我比较亲近,我们经常在一起研究医理,结伴上山采药,时间久了我便对她动了感情。可是我一表明心意,却不知怎么就刺激到了她。
我也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或许是因为那段悲惨的遭遇在她心底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创伤,总之就是因为这件事,荣彩跟我断绝往来,再也不愿理我。
她这个人很聪明,但也非常固执,可能是我见过最固执的人。几十年过去了,她仍然跟我一句话也不愿说,后来时间久了,我也慢慢把这事压在心底不再提起。
再后来,随着老一辈的人一个个故去,我跟她之间的关系,也就没什么人知道了……”
说到此处,老郎中停顿下来,眼角逸出了几点泪光,目光轻轻一转,再次看向地上荣彩婆婆的尸身。再次开口时,老郎中已是满面悲色:
“荣彩姐姐的故事,要从她年轻时说起。那时候她刚嫁人没几年,才生下了第二个孩子。
那一年,她们村里来了一群人,其实就是一伙被在国内被官兵围剿,从中越边境逃窜过来的山贼土匪,他们都是丧失了人性的禽兽,抢光了东西不说,还杀了很多人,荣彩的父亲母亲和丈夫都被杀了。
就连她的两个孩子也没能幸免,小的那个婴孩,是被活活摔死的!后来荣彩从昏迷中醒来,那些贼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只留下满地的尸体,
除了她之外,他们一家再没一个活口。唉,现在看来,当年她若是没能醒来,或许更好一些吧,就不用几十年活在无尽的痛苦和仇恨中了……”
老郎中说完,把双目缓缓一闭,两股清泪便由眼角流下,消失在岁月雕刻出的一道道深深的皱纹里。
众人从他口中听了荣彩婆婆的悲惨遭遇,神色尽皆骇然,院中一直安静了好久,低声的议论才渐渐传开。
张三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那具被布帘盖着的尸体,感受着胸前伤口处仍隐隐传来的痛楚,目光黯淡下来,表情极为复杂,心底的愤怒和恨意,渐渐开始消退。
……
突然发生的这场意外,将武秀梅等人的归期推迟了几日。当晚,张三和莲淑服下了老郎中调制的草药,第二日就恢复了正常,又过了几日,张三胸前的伤口也结了痂,眼看着就能痊愈。
回程的这日,村长阮江明一直将张三等人送到了城里的车站,火车缓缓驶出时,他和众人摇手挥别,他的身影在站台上停留了很久。
就在他们返程那天夜里,阮江明按照老郎中的请求,带了几个人将荣彩婆婆埋葬在了山谷深处。
她的后事办完,老郎中又来了一趟,在坟前祭奠之后,跟村里人一商议,将三蛋带回家了家中抚养。
因为临行前发生的那件可怕的事,归途中众人的情绪都有些低沉,没有了来时的兴奋和喜悦,大家似乎都变得沉默了许多。
火车一站站行驶而过,离着西贡越来越近,张三的烦恼却越来越重,他并不在意自己受伤的事,而是不知回去如何面对孙兴国。
“要是多留点神,那晚也不会着了道,看来我还是有些大意了……”张三回想起那件事的凶险,心悸之余也深感自责。
虽然莲淑并未出事,但想到临行前向孙兴国做出的承诺,一股懊恼沮丧的情绪瞬间弥漫心间。
当天傍晚,张三和莲淑进门时,孙兴国从躺椅上一蹦而起,直接对面前的张三选择无视,将莲淑抱起在空中狠狠转了几圈,然后上下仔细打量一番,脸上满是幸福和喜悦。
女儿平安归来,孙兴国十分开心,拉住莲淑嘘寒问暖问东问西,完全一副慈祥老父亲的形象,让张三心底隐隐升起一丝羡慕。
他因为纠结于那件事不知如何开口,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莲淑从他的表情中,似乎猜到了难处,对于二人遇险的事,压根没有提起。
吃过了饭,孙兴国亲自送莲淑上楼休息。当孙兴国从楼上下来时,张三正在客厅候着,此时只剩下他们二人,张三心中更为不安,眉头倏紧倏松,纠结了半晌也没开口。
“有件事,我得问问你……”孙兴国在他对面坐下,胖脸上笑容已经敛去,面色十分阴沉。
“孙老板,都怪我大意,没能保护好莲淑,辜负了你的信任……”迎上孙兴国放出点点寒芒的目光,张三犹豫一下终于开口。
孙兴国似乎预料到他所说的话,并未表现出应有的吃惊或愤怒,这一点令张三大为不解。
孙兴国冷哼一声,表情有些怪异,直接上前两步,拉住张三又是闻又是摸,上下仔细检查一番,然后来回踱了几步,蓦然间转身开口道:
“你和莲淑都中过毒,虽然已经服过了解药,但现在还有一点毒性残留在体内。我问你,你们中毒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下毒?”
“你……你怎么知道?!”
孙兴国的这番举动本就让张三不解,他的话一落入耳中,张三立刻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心中更是惊诧不已。
“哼……先不提这个,快给老子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此时,孙兴国脸上已经隐现怒容,声高近吼。
“这件事说起来,也是意外,临行前那晚……”
张三不敢与他对视,低下头定了定神,才将二人被荣彩婆婆所害的整件事情悉数道出。
孙兴国听着听着,颊肉开始突突跳动,眉头越锁越紧,当张三说完时,他蓦然重重一拍桌子,目光狠厉地恨恨说道:
“这个杀千刀的老东西,竟敢加害我女儿,就那么死掉,真是便宜了她,如果当时我在的话,一定将这老东西拆碎了喂狗!”
张三虽然已经提前预料到,孙兴国听到这件事肯定会生气会愤怒,但没想到他的反应竟如此强烈。
一句接一句地不堪入耳的恶毒话语从嘴里蹦出,配上那仿佛要吃人般的凶恶表情,使得张三一阵心惊肉跳,一时间愣在那里,一句话也不敢接口。
孙兴国没有理会呆愣在旁的张三,自顾自地又狠狠咒骂了一阵,最后发泄完心中的怒火,面色才渐渐和缓下来,忽然转头看向张三,道:
“这件事也不能全怪你,虽然你也有保护不力的过失,但老东西先向你动手,也算你为莲淑挡了灾,我就不怪罪你了。你的伤势如何,扒开让我瞧瞧……”
张三仿佛并没听到他的话,仍傻傻地愣在那里,目光呆滞不知心中再想什么。
其实,张三是被孙兴国方才的反应吓到了,方才他心里突然想到一种可怕的情况:
假如那晚荣彩婆婆要是先拿莲淑开刀的话,孙兴国会暴怒到何种程度?又会做出何种疯狂的报复?
不出意外的话,荣彩婆婆暴毙之后,无处宣泄怒火的孙兴国,恐怕会迁怒到自己身上,又想到他刚才说出的那些狠辣恶毒的话语,张三直感到一阵后怕。
这一瞬,他有种万分庆幸的感觉,庆幸那晚挨刀的是自己,而不是莲淑!
“发生么愣,赶紧的!”孙兴国见他杵在那儿发愣,哼了一声没好气地又提高声音吼道。
“哦……哦,我没事,一点小伤而已,你不必……”
张三被他一吼,恍然回过神来,正要开口推脱,谁知孙兴国面露不耐,直接上手粗暴的扯开了他的上衣。
当孙兴国看到他胸口上那几道长长的疤痕时,目中又有怒火冒出,气呼呼地又开始咒骂。
张三听他又飚出那些脏话,既无语又尴尬,表情极不自然,好不容易等他松开手,赶忙将衣服穿好。
接下来便开始劝解,张三费劲说了好一阵子,孙兴国才肯作罢,一屁股坐下,虽然闭上了嘴巴,但鼻孔仍在不断哼哼地喷着粗气。
“对了孙老板,刚才你是怎么知道我们中了毒呢?”张三怕他又开口咒骂,赶紧将话题引开。
“你问这个嘛,嘿嘿……我老孙的本事,你又能知道多少呢?”孙兴国听他问起,转头之际眉头轻轻一挑,下巴一扬,怒容未消的胖脸上露出几分得色。
张三与他相处已经,对其性格也了解不少,知道他这种人嘴上一通发泄,情绪很快就能恢复。
因此不似方才那般紧张,听出他话中那丝炫耀的意味,立刻向前一凑,露出浓厚的兴趣。
“快跟我说说呗!”张三开口时,言语和表情恰到好处,落在孙兴国眼中,让他很是受用,脸上得色更盛。
孙兴国清了清嗓子,道:“咳,咳咳……想当年,我们几个人中最厉害的当要数孟老五,但要说杀人最多的,你可知道是谁么?”
“难道是你?”看到他那副列眉撇嘴的表情,张三想都不用想,直接脱口而出。
“算你聪明!我嘛,身手不算太高明,枪法马马虎虎,刺杀潜伏这方面也不怎么出众,但是我却有一样本事,是他们任何人都望尘莫及的,那就是用毒!而这用毒的手艺,则是我家祖传下来的!”
说到此处,孙兴国停顿下来,望向窗外时,罕见地露出一抹追忆。
孙兴国饮了口茶,慢悠悠开口道:“听我爷爷说,我们孙家本是医道世家,我高祖父以前曾是清朝的御医,他毕生钻研药理,精通解毒之道,在当时可以说无人能出其右。
要解毒当然必须先将各种毒性研究熟悉,所以解毒高手,也是用毒的高手。想当年清朝败亡的时候,全国各地起义不断,为了镇压起义巩固他们的统治,朝廷可谓用尽了手段。
那时有人看中我高祖父用毒的本事,便将他调到军中效力,逼迫他配制出各种毒物,用在战场上收割人命。
我高祖父虽是迫于无奈,但毕竟造下太多杀孽,成千上万人中了毒而死,他心中倍感煎熬,后来忍受不了良心的谴责,他弃官不做偷偷跑回了老家。
过了没几年,清朝灭亡之后,又到了军阀混战的年代,那时候兵荒马乱饥民遍野,老百姓的日子苦不堪言,我高祖父自觉罪孽深重,为了赎罪他将家财全拿出来做善事,开了个饭铺周济灾民……
转行之后,我高祖父再也不碰药材,反而潜心研究起烹饪之道,由于他精通药理,所以在烹饪调味方面,手艺十分高明。
后来他在临终前,才说出自己当年犯下的大错,并留下了一本手稿,上面记载着他在医道解毒方面半生研究的成果,叮嘱我曾祖和我爷爷,如果后人要学他的医术,一定要谨记,只能救人不能害人。
我爷爷和我父亲对医道都没什么兴趣,高祖那本手稿就一直传下来,最后我父亲传给了我。我跟他们不一样,对烹饪丝毫不感兴趣,所以只胡乱学了一手烤鸡的手艺。
那时候我还年幼,无意间翻出高祖那本手稿后,就瞒着家里人开始偷偷研究,或许是我在这方面有些天赋,只用了五年时间,就将那本手稿研究透了……
我年轻那阵,天不怕地不怕,不像老一辈那么迂腐,对什么祖训并不放在心上。那些年跟孟老五他们行动时,一旦遇到特殊情况,总是得我出手用毒。粗略算一下,那些年被我毒死的敌手,少说也有上百人……
后来有了莲淑,我的心态发生了变化,或许是人上了年纪,慢慢开始相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用毒这种手段,太过阴损有违天和,我担心犯下太多杀孽对莲淑不好,所以就再也不碰毒了……
刚才吃饭的时候,我已经察觉到你和莲淑中过毒,莲淑自己不说我也不方便问,所以才来找你询问,想不到我孙兴国的女儿竟然被人下了毒,还险些遭遇不测。
你可知道刚才听你说出实情的时候,我其实非常非常害怕,那时候我就在想,是不是我以前做的那些事,报应在了莲淑身上……”
此刻,孙兴国脸上已经看不到方才的得意,眉宇间透出出浓浓的忧虑,表情也变得颓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