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的本质是利益格局的调整,触动利益则比触动灵魂更难,欧阳松大开阔斧改革施政的同时,不可避免地触动一部分人的利益,而这些人非富即贵,其身后的势力并不是他可以对抗的。
面对随之而来的阻力,欧阳松并没有丝毫退缩,彼时的他,因为已经埋葬了爱情,心中只剩一腔为国为民的赤子热忱,他已经无所畏惧。
欧阳松不是一个循规蹈矩之人,甚至都算不上一个正人君子。在与诸多政敌的斗争中,他展现出了过人的智慧和谋略,尽管有些手段显得过于狠辣。随着一个个拦路者被击败,欧阳松逐渐成了政坛举足轻重的人物。
随着职位的上升,欧阳松攫取了更大的权力,他的才华以及胸中的抱负,也有了更加广阔的施展空间。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不在少数,但其中大多数人都没有过人的智慧,而欧阳松则是两者兼备,所以他更容易取得旁人难以企及的成就。
在欧阳松看来,没有必要按圣人的要求约束自己,一个做大事的人,绝不可能成为圣人,能成为圣人的人,都做不了大事。所以在私德上固有瑕疵,却更能成大事。
但是,古往今来无数事实都证明,像他这样的“异类”纵然能风光一时,却无法屹立不倒,因为他不是动了一个人的蛋糕,而是要抢一群人的蛋糕。
于是,包括他岳父家族在内的不少权贵势力联合在一起,将欧阳松视为必须要铲除的威胁。
虽然欧阳松身后也有个别高层人物的支持,但面对盘根错杂的敌对势力,他的失败是早已注定的,他一个人又岂能斗得过庞大的利益团体。
与妻子的离婚,与岳父家族的决裂,正式宣告他和这股势力完全站到了敌对面。
其实,落败的下场他早已预料到,只不过欧阳松有自己的坚持,他不愿低头,不愿成为那股势力中的一员,他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即使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
仕途末期,为了让胸中理想尽快变为现实,欧阳松不得不加快步伐,但如此一来,却引发了诸多连锁反应,他也因此遭到了敌对势力的猛烈攻击。
随着各方的质疑越来越多,不切实际,好大喜空,甚至是动机不纯这样的评价纷纷而来。最后,就连高层中原本支持他的某些大人物,也抵受不住来自各方的压力,只好将他当做弃子。
欧阳松得罪的不是普通人,而是一群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时机成熟之后,一帮伺机而动的政敌,很快就将他的种种“罪名”悉数揪出。
为官多年,欧阳松的把柄一抓一大把,随便挑几条就足以将他打落尘埃。虽然他为官清廉并无私心,但为了推行自己的改革理念,难免做出一些打破陈规之事,而这些便都成了“过错”。
官场中除了少数无欲无求之人,几乎没人可以做到无懈可击,总会留下这样那样的把柄。以权谋私贪污腐化的官员,身上的污点如同虱子一般多,一心为公要做实事的,也难免“劣迹斑斑”,只是说法角度不同而已。
欧阳松从高位跌落下来,也只不到半年时间。起因是身边一名极为信任的下属,将他私下里对于时局不满的言论传了出去,其实也就是些牢骚之言,但这些话一旦放在台面上,后果却是极其严重的。
被约谈,被调查,被审问,经过一系列应有的程序,欧阳松终于锒铛入狱……
彼时,孟向阳已经从部队退役多年。在他退役的时候,欧阳松本想为他谋个差事将其留在身边,但孟向阳却对这种工作没有丝毫兴趣。
在军中特种部队待了多年,孟向阳练就了一身特殊的本事,突袭爆破潜伏刺杀样样精通,深感已经难以适应正常生活的孟向阳,在老战友的介绍下,加入境外的佣兵组织成了一名杀手。
欧阳松对孟向阳的选择并没有加以干预,他尊重对方的选择。二人虽然平时见面不多,但一直保持着联系,说是情同父子也不为过。
因为,每年在秀萍祭日那天,孟家坳的荒山上,两个身影总会在坟前停驻好久。
多年以来,孟向阳已将欧阳松视若亲人,得知他出事入狱之后,孟向阳大为震惊,于是,他决定用自己的方式,将铁叔从狱中救出。
于是,他暗中策划实施了整个越狱计划。
当欧阳松在呼河监狱意外地见到孟向阳,听他介绍了自己的越狱救人计划后,登时傻眼。
孟向阳早已知悉他的性格,所以事先并未向他言明,而是先斩后奏,欧阳松彼时心态业已发生变化,于仕途一道已经心灰意冷,唯独未了的心愿,就是能回到孟家坳,陪伴已逝的秀萍了度残生。
……
欧阳松的故事很长,等张三静静听完时已至深夜。沉浸在追忆中讲述完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
虽然看起来面色苍白虚弱,但此刻欧阳松的双眼却透出异样的光彩,似乎在前尘往事中寻获到某种精神力量,苍老的面孔上皱纹舒展,神采摄人!
自打在呼河监狱第一眼看到欧阳松时,张三就感觉到这个老人不简单,起初他只是被欧阳松渊博的学识,优雅的谈吐和神秘的身份所吸引。
后来在越狱途中,与欧阳松有了更多接触之后,这个老人的眼界和智慧让张三深感佩服,同时也对他的人生经历产生了几分好奇。
但张三从不习惯打探别人的隐私,只是有时在心底暗中猜测,他觉得欧阳松这个不简单的人,一定有一段不简单的人生经历。
今天,这个令他心生敬佩的老人在弥留之际,似缅怀似追忆,将他一生的波澜,用平静的语言缓缓道出,让张三不觉入了迷。
细细品味之后,张三不由被精彩故事中的激荡和沧桑所震撼,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至于欧阳松的功过得失和是非对错,此时他也无从分辨,只是心生感慨的同时,对欧阳松的敬佩更甚从前。
“我一生纵横官场,爬到了常人难及的位置,也做成了一些想做的事。其实说白了,我这辈子都在与人相斗,所以在这方面有不少感悟,今日难得你们二人送我最后一程,我便将这毕生的感悟说与你们听听……”
欧阳松手抚须髯慨然说道,言语间隐有一股傲然之气自身上散发出来。
“世上最难的有两件事,一是将别人的钱装进自己的口袋,二是把自己的思想装进别人的脑袋。人心不但难以捉摸,也最难操控……”
“人的层次格局不同,所需所求便不同,当你要对付一个人的时候,首先要站在他的角度去思考,要知道他需要什么在意什么,要抓住他的弱点,最好的方法就是从他在意的人或事入手……”
“人与人之间,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靠感情维系起来的关系有时候脆弱得不堪一击,而通过利益捆绑起来的关系,利益有多大,关系就有多牢靠……”
“永远不要轻易相信一个人,哪怕他与你关系再亲密,因为一旦有足够大的诱惑摆在他面前,任何人都有可能选择背叛……”
“在某些输赢即意味生死的层面,要果断抛开道德和规则的束缚,出手决不能留情,不能有妇人之仁,不能有怜悯之情。在自身实力不足以对抗敌人的时候,要善于借助外力,利用一切可利用之物,利用一切可利用之人……”
“要与人为善,尽量通过交际结识各类人,同时不要轻视任何人,哪怕他只是个贩夫走卒,因为保不准在未来某一天,一个很不起眼的小角色,或许可以帮你解决大问题……”
“掌控自己的情绪很重要,始终让自身保持在冷静的状态,才能在面对各种不利局面的时候,做出最合理最正确的选择……”
欧阳松缓缓开口,深入透彻地将自己一生总结出的斗争感悟向二人悉数道出,全然就是一部应用版的厚黑学。
张三听得很入迷,虽然有些东西他难以理解,有些道理也并不认同,但却都牢牢记在了心底。
欧阳松说起这些时,面色十分平静,像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洋洋洒洒讲述了几个小时,等他一口气说完时,天光已经渐亮。
“向阳,我有些累了……”
欧阳松手抚胸口,深吸几口气,长达一夜的讲述,似乎已经抽光了他身上最后一丝力气。
说完了这句话,他的神色一瞬间黯淡下来,好像有些眩晕,微微闭上了双目,靠在孟向阳臂膀上,有气无力地说道。
“铁叔,你……你歇歇……”
孟向阳的双手颤抖起来,看到欧阳松此时的样子,心中不由悲恸,他一看就知,欧阳松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他心知此刻已经无力回天,只好紧紧搂住欧阳松,同时身体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紧咬下唇,强忍悲恸。
欧阳松缓了片刻,再次睁开眼时,眸中已经没有了神采,面色苍白晦暗,幽幽叹道:
“向阳,你知道我最不愿意见人哭,快止住。我一生膝下无子,其实早就拿你当了儿子。说起来惭愧,我虽然风光了半辈子,但到头来却一无所有,分文也没给你留下。
现在想想,什么事业前程,什么理想抱负,到头来终究都是一场泡影。说起来我也不算个好人,为了狗屁的理想抱负,背叛了爱情,唯一深爱的女人,却被我伤得最深,我真是愚蠢至极,糊涂至极啊,咳,咳咳……”
说到这里,欧阳松重重咳嗽起来,因为情绪的波动,他的气息更加微弱。
孟向阳泪水滂沱,激动地道:“铁叔,你别说了,你不是这样的人。在我心中,你永远是那个胸怀天下,无所不能的铁叔!”
欧阳松眼皮动了几下,似乎用了很大力气才睁开眼,抓住孟向阳的手,气若游丝,声音极其微弱地道:
“不要叫我铁叔,我想听你叫我一声,姑丈……”
“我叫,我这就叫,姑……姑丈!”孟向阳开口时,虎目含泪,声音哽咽。
“我走后,一定要长眠在你小姑身旁,我当初骗她……骗她等了我好些年……如今,终于可以去向她认错了,你说她……能原谅我么?
一定会的,一定会的,秀萍他其实很好哄的,我以后……以后天天为她抄写喜爱的诗词,她一定会……会原谅……”
话音到此戛然而止,欧阳松苍白晦暗的脸庞瞬间僵硬,眼中最后一丝神采倏然消失,他的神情带着一丝留恋,一丝解脱,还夹杂着一抹期盼!
欧阳松,这个知青出身,曾经叱咤政坛搅动风云的大人物,在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之后,从呼河监狱越狱出逃,一路历经艰险。
但谁又能料到命运如此难测,他就这样静悄悄,在北海道海边小镇的旅馆里,永远闭上了眼,留下了精彩,也留下了遗憾……
孟向阳搂着怀中气息皆无的欧阳松,身体剧烈地抽动起来,眼泪滴滴答答落下,虽然没有大声痛哭,但他心中的悲恸却无比强烈,紧咬着的下唇已经隐见血迹。
此情此景落入眼中,张三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哀,轻轻拍了拍孟向阳以示安慰,心潮起伏之际,只觉鼻子一酸,泪珠从眼角瞬间滑落。
孟向阳就这样一直将欧阳松抱在怀里,抽泣了好久之后,双目渐渐失神,整个人痴痴呆呆,栖栖遑遑……
张三在旁默默陪着,一直没有打扰,直到晌午的时候,外面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老孟,你节哀吧……”起身开门之际,张三嘴里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听起来无比沙哑干涩。
孟向阳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依然保持着僵硬的动作丝毫未动,目光都没有挪动分毫。
张三见状,无奈轻叹一声,转身前去开门。
旅店的老板笑吟吟地站在门外,脑袋探进来仔细一看,顿时倒吸冷气,慌忙退开了几步,接着立刻惊呼起来,叽里呱啦不知说了些什么,便匆匆跑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