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叩首……二叩首……”
白霜降麻木地跟着司仪的呼声做着动作,对置在高处的牌位没有半点情感,仿佛只是在透着牌位,看一坨烂肉,嘴角甚至隐隐有一丝讥诮。
不过这一点也不妨碍耳边那些呜咽的哭声,有几个人哭得几乎断气,被人拖下去休息,一个个比死了爹娘还要伤心,衬托得白霜降是个没有情感的怪物。
白霜降扫视底下一群跪满大殿的“白茫茫”,倒是见到了和她一样的人。
那人也正抬着头,和她对视。
这是白霜降第二次和此人正眼相对。
第一次是在冷宫,这人望着她,问:“公主在何处?”
公主又怎会出现在冷宫,母亲从小就告诉她,她不是公主。
但母亲死后的第四年,皇太子遇害,义阳公主失踪之后,她成了安寿镇国公主,位比皇太子,此后半月她衣不解带地为自己的亲生父亲侍疾——这个曾经背弃母亲,抛弃她们母女的男人在遭受了子女生死莫测的打击后中风瘫痪,病榻前无人,只能把这个在冷宫受苦的女儿给接回来。
不过这位父亲似乎还觉得自己有退路,并不希望多一个女儿,可他唯一倚仗的摄政王殿下没有征求他的同意,自作主张把她带到了父亲面前。
那是白霜降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大燕至高无上的帝王——成帝,可她没有宫人们所说的那样威猛,常年沉迷女色和长生不老之术,已掏空了他的身体,眼窝深陷,骨瘦如柴,如同蝼蚁一般在她面前无所遁形,最宠爱的儿女皆遭遇不测,一下子就将这个当年不可一世的帝王打入深渊。
成帝的脸渐渐虚化,眼前是这个和她对视的俊朗男人,在成帝的灵堂里,肆无忌惮地冲她微微一笑,和身边抽泣的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而两人平淡的对视落在其他人眼中,变成电光石火的交锋,一些臣子望着衣着单薄的少女,眼中流露出几分惋惜和同情。
因为这个男人,是大燕的摄政王——容晏,他的势力足以在往后掌控少女的一切。
丧仪完毕,容晏直直地从软垫上起身,走向白霜降的身旁,手中接过李槐递过来的圣旨。
大臣们俯首聆听,对于遗诏的内容了然于胸。
先帝的皇位来得不正,登基之前便把兄弟姊妹几人全杀了个干净,偏偏膝下子嗣甚少,上了玉碟的唯有一子两女,长子白祁华一月前惨死于东宫,死无全尸;次女义阳公主在同日出宫游玩时遭贼人所掳,至今未归,死生不明;只剩下远在五台山为母守孝的嫡公主,却早在及笄之时便与陈国君主定下婚约,陈国日益壮大,不可轻易开罪,也不能随意解除婚约,但若不是要将大燕拱手让人,嫡公主绝不可能称帝。
如今便只剩下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安寿公主,无论出生如何,只要是正统,总比让容晏这个外姓人登基来得名正言顺。
容晏展开遗诏,望着上面那未干的墨迹,眸色微沉,句句掷地有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受皇天之命,膺大位于世,然今大限将至,贤女安寿,仁孝天植,睿智夙成,宜上遵祖训,下顺群情,即皇帝位,勉修令德,摄政王容晏册封一品辅国摄政王,辅佐善教,丧礼依旧制。文武百官,天下百姓同遵此诏,钦此。”
话音刚落,方才对已去先帝无半分尊敬可言的容晏掀起衣袍,对着霜降屈膝俯首,“臣拜见新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臣们皆无异议,“臣等拜见新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震天的呼声几乎要把霜降淹没,她这几日过得浑浑噩噩,一日的繁琐的丧仪更是叫她脑子嗡嗡作响,稀里糊涂竟就成为了大燕的新帝。
而这也预示者,大燕即将展开新的篇章,这个篇章会由她来书写。
撑到此时已是精疲力尽,霜降两眼一黑,轰然倒地。
灵堂一片混乱,只有容晏在经过短暂的错愕后很快冷静下来,让人把霜降抬下去,继续丧仪接下来的流程。
但大家的心显然不在这上面了,新帝人选是宣告了,可这年纪轻轻的十四岁女孩儿,实在不是一个可投靠的君主,他们心思各异,唯有几人在认真假装嚎哭,都在为自己的家族和前程忧心忡忡。
容晏冷眼望着底下的大臣在昔日效忠的君主灵前各怀鬼胎,心中嘲讽,领着这群不堪大用的人送了成帝最后一程。
丧仪一结束,大臣们全都退下,肆武便趁着无人悄悄走上前,小声禀报:“王爷,属下带人全搜遍了,并未发现可疑之人。”
容晏负手而立,单调的丧服穿在他身上显得与旁人与众不同,贵气天成,他双眸微眯,语气中带着不可置信,“安寿公主那边也找过了?”
“是,一切正常。”肆武顿了顿,问,“会不会,刺客的目的不在于此?”
“若不是为了皇位,此人怎么可能在一日之内除去两个继承人?他一定还在宫中,继续找,安寿公主那里加派人手。”
“是,属下告退。”
大殿空无一人,香烛烧了一半,烟雾冉冉升起,容晏连轴转了好几日,终于在此时得以休息,也不管这是谁的灵堂,径自坐下闭目养神,大抵是成帝的灵位在面前实在难以得到真正的休息,没多久又仰头,深不见底的眼眸平淡地望着和他相对的灵位,不知在想什么,良久才轻笑出声。
“你也有今天。”
霜降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浅紫的帷幔入目,遮不住外面的光亮,晃了下她的眼。
佩儿守在床榻边,时刻照看着,发现她醒来,忙卷起帘子,关切地问:“公主,您身体怎么样了?”
佩儿是容晏给她安排的贴身侍女,和她年纪相仿,不似宫里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婆婆或从不见笑脸的姑姑,这丫头长了副娃娃脸,一脸福相,做事情还算利落,初见便叫人觉得亲切。
“水。”和活泼的佩儿相比,霜降要沉静得多,说话惜字如金。
很快佩儿就端了盏茶过来,随之几个姑姑也从金丝凤凰刺绣的屏风外转了进来,行云流水地行礼,若不仔细听,连衣服的摩擦声都未必能听到,叫人不禁佩服。
几个姑姑跪在地上问安,霜降不慌不忙地抿了口水,才轻轻叫了免礼。
为首的姑姑年岁瞧着最大,岁月的痕迹深深地刻在眉心眼角,她缓缓笑道:“陛下,臣是尚宫局尚宫吴月娘,今特地给陛下送来常服。”
霜降出冷宫为的是侍疾,容晏开始也没把她放心上,只让人随意给她几件素衣素裙,如今她是新帝,自然是要备上几套宫装。
佩儿把宫装都收了起来,霜降抬眸,望着吴月娘,问道:“登基大典可有说定在何日?”
吴月娘只觉一道如清泉般细润的声音拂过耳尖,微微福礼答:“回陛下的话,登基一应事宜皆由摄政王殿下安排,臣一概不知,不过我尚宫局已在加紧缝制陛下的冕服,不知陛下对冕服可有要求?”
“我没见过冕服,也提不上意见,你们随意便是。”
吴月娘一时拿不准这位新帝的想法,来之前她猜测过新帝或许会虚张声势,给她来个下马威,又或者是个懦弱不堪大用之人,为了迎合摄政王,无论什么都会让摄政王拿主意。
而霜降淡淡的疏离尤为不正常,似乎对那个世人永远无法企及的位置没有半点兴趣。
吴月娘只好告退,“是,陛下若无要事吩咐,臣等便跪安了。”
临走之前,她大着胆子往榻上瞅了一眼,正好对上一双清亮如星的美目,她忙收回头,哈腰走出去。
吴月娘走后,佩儿点燃了龙涎香,她一时没能改口,冲霜降笑道:“公主,您先歇着吧,太医说您只是过于劳累才晕倒,需要好好休养。”
霜降淡淡地瞥向鎏金的香炉,微微敛黛,声线平缓轻柔,说:“换上朱瑾香。”
佩儿愣怔了一下,捧着熏香笼有些不知所措,委婉地说:“陛下是不喜龙涎香吗?那婢子换上檀木香。”
“朱瑾。”
霜降的声音稚气又空灵,带着让人平静下来的魔力,可一旦坚定起来,同样令人无法反驳。
“陛下,朱瑾没有檀香好闻,而且……且也不吉利。”
朱瑾花在大燕代表死亡,她不明白,霜降年纪轻轻,不爱牡丹芍药,怎么偏生喜欢这种花?
霜降许是累了,没有继续说,翻了个身就没有任何声音,佩儿跟在霜降身边不久,可也不是不了解这位主子的脾性,只好像个小大人一样叹口气,出去寻朱瑾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