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大典在次月初如期举行。
霜降被迫在天还未亮时便起身梳妆,在十几个宫婢的伺候下,花了近两个时辰才换上华贵繁琐的冕服,在日头升起时,乘着龙撵,被几千军士簇拥,前往天坛。
天坛之下是长长的上百个台阶,容晏站在高处,负手而立,望着御撵由远及近,御撵缓缓落下,里面的人儿先探出了头,十二冕旒遮住了她一半瘦削的脸庞,身子藏在宽大的冕服之下,仿佛要将她压垮。
高处,礼官敲响三声庄重肃穆的礼钟,伴随窸窸窣窣的衣裳摩擦声,大臣们跪下伏地。迎接新帝。
霜降攀着内侍的手背,一步步走上台阶,下裳绣着的金龙跟随她的脚步摆动,她抬头挺胸,定定望着站立在高处,唯一一个没有跪的臣子容晏,眸光微沉,从容不迫地往上走,呼吸平稳,金灿灿的阳光洒在她脸上,照得冕旒发着金光。
吉服设计得已十分符合霜降的身量,但吴尚宫还是低估了霜降的瘦弱,穿在她身上就像是偷穿了大人的衣裳,略微有点滑稽,可是她浑然天成的气质,又让人不由忽略那几分不妥之感。
容晏也注意到这点,霜降身量娇小,胜在气质高贵孤傲,第一次在冷宫看见她时,她穿着最低等的宫婢服饰,头上梳着双丫髻在打理花卉,发现有人来时,抬眸望向他们,眸子清冷平淡,未开口便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散发出来。
都说他容晏是高岭上不可亵渎的雪莲,见到霜降后他便在心里想:这些人怕是没见过真正的雪莲。
他只当这是哪个世家获罪后贬进宫里的贵族千金,朝她问:“公主在何处?”
女孩不答,目光如炬,像是很排斥他们。
他又问:“本王找白霜降,她在何处?”
他以为的白霜降,应当是个普通的可怜女孩,却没想眼前孤傲的女孩冷冷地望着他,声线空灵,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我便是。”
同样清冷的面庞出现在他眼前,双瞳剪水,蕴藏着一汪清泉,深不见底。
霜降的视线只在容晏身上停留了一瞬,便掠过他走向祭坛,接过宫婢递来的三柱香,朝东方行三拜大礼,耳边是容晏开始宣读祭文的声音,待她行完祭天大礼,上完香,容晏那低沉清朗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礼毕,天坛下响起众人的朝拜声,在这一天,霜降正式登基,大燕迎来新的历史,改年号嘉德。
霜降俯视台阶之下排成两行,密密麻麻的人头,忽觉一阵寒意,纵然万人朝拜,也感觉不到一丝快意。
她的目光落在容晏身上,嘴唇微抿,脸色发白。
容晏没有跪着,只是颔首侍立在一旁,发觉霜降的视线后,他毫无顾忌地抬头,褪尽血色的小脸映入眼帘。
不等他有所反应,霜降的身体就开始晃动,容晏赶忙伸手去拉,人就倒在了他怀里。
谁也没想到新帝在这时候晕倒,大臣们皆面面相觑,容晏反应快,立马命人寻太医,自己抱着霜降往下走。
霜降脑子混沌,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颠簸,想抬起眼皮,却只能勉强睁开细长的一个缝,恍惚之间,她看到人群中有一个曼妙的背影,煞气中带着洒脱,玄色的纱裙随风摇曳。
后来,她就没有意识了。
这一次霜降没有晕太久,醒来时已回到了寝宫,床边太医正跪着向容晏禀报病情。
“陛下这是从娘胎带来的病,先天心脉不足,且患有哮喘之症,不可过于劳累,臣命人做几瓶缓解哮喘之症的药丸,对于急发的心悸有很好的抑制效果。”
再就是容晏磁性威严的声线,“好,就照你说的做。”
“陛下,您终于醒了。”佩儿惊呼道。
容晏转身望向床榻,霜降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稚嫩的脸上带着点沉郁,一点也不像个青春正好的少女。
他嘴角噙着一分恰到好处的笑容,淡淡地问候:“陛下醒了,可还觉得身体有何处不适?”
“没有了,有劳摄政王费心,王爷若是无事,先退下吧,朕累了。”
容晏挑眉,这是他认识霜降以来,第一次听她说过最多的一句话,果然身份上的转变,给了她莫大的底气。
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容晏心里这样想,面上倒没有流露出一分不悦,拱手道:“是,臣告退。”
刚转身,容晏停顿了一下,侧过头,说:“上阳宫已收拾妥当,待陛下身子好些,便可搬进去了。”
霜降没有答话,似乎已睡了过去,他走出去,肆武和太医一起迎了上来。
“王爷。”太医扯着自己那为数不多的白胡子,颔首说:“请借一步说话。”
容晏四下望了望,跟着老太医走向僻静的角落,低声问:“何事?”
老太医眉心横跨着三道深深的纹路,紧皱在一起,说道:“王爷恕罪,臣有一事未如实禀报。”
“什么?”
太医攥着拳头,有些紧张,苍老的声线带着小心翼翼,“王爷,臣曾在先帝弥留之际瞥见过先帝的甲盖表面泛着乌青的颜色。”
容晏不解,却在心底隐隐有一些不好的预感,“这是何意?”
“一般甲盖乌青,说明体内藏毒,臣大不敬,为了探查真相,在先帝入柩之前,悄悄在指缝肉上放了点血,发现……”老太医说到难以启齿的地方,深深吸了口气,才继续说,“臣发现,先帝临死之前被人下了一种慢性毒。”
容晏后脊一僵,冷声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老太医绷着脸,缓缓点头,“臣知道,臣敢发誓,臣今日所言,绝无半分虚言,先帝的身体虽垮了,但绝不至于在短短数日便撒手人寰,先帝这么快便崩逝,恐怕这毒功劳不小。”
此事非同小可,先帝在宫里明目张胆地被人下毒,那这下毒之人还有什么是不敢做的?再加上先太子离奇惨死,这宫中,怕也是危险重重。
“是什么慢性毒?”
老太医懊恼地摇头,“臣没见过这毒,毒性猛烈,又不易发觉,若非臣无意得见,留了个心眼,根本没人能发现,臣正在查阅古书,希望能从书中查到蛛丝马迹。”
“本王知道了,此事你还告诉过何人?”
“臣不敢声张,除了您,没有旁人了。”
容晏揉了揉眉心,道:“行,你先下去,此事本王会自会调查。”
“是,臣告退。”
肆武目送老太医离开,容晏走到他身边,问:“你觉得他的话是否可信?”
肆武垂目答:“李太医是王爷的人,如今也只能效忠于王爷,属下相信他不敢欺瞒您,毕竟……先帝死得确实蹊跷。”
容晏不语,回想起成帝最后那几天,身体状况一日比一日恶劣,他当时还觉得奇怪,这个男人一贯绝情,又贪恋权势,便是接连两个孩子遭遇不测,躺在病榻之上苟延残喘,也不愿意让霜降来接替他的位置,怎么突然就撑不下去了。
如今他才算明白,原来是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做了手脚。
“一直近身伺候先帝的都有谁?”
肆武想了想,答:“回王爷的话,先帝的汤药饮食,包括在身边伺候的宫婢内侍,都是王爷的人,应当信得过,只有……”
容晏和他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样的答案。
“陛下和李槐。”
李槐是先帝身边的老人,宫里的内侍长,在先帝出生时就伺候先帝,数十年里,早成了先帝的心腹,因此当初他遣散了先帝身边所有人,唯有他没有调走,可无论是为着昔日的情分还是为权势,他都没有理由害先帝。
至于霜降,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且那么多人盯着她,她更不可能有机会下手。
“会不会是陛下为了皇位……”
“胡说。”容晏斥道,“她对皇位并不热衷,何况自己都是一个病秧子,怎么给人下毒?冷宫的门都没出去过,这毒又是从哪来的?”
肆武一噎,也理不清思绪。
容晏总觉得背后有人在操控这一切,这种被人捏着打的感觉并不是很好受,他更不明白,这人究竟是怎么冒出来的,又要达到何种目的。
“往后陛下的饮食和侍从都要严格把控,安排暗卫保护好她,不得出任何纰漏。”
“是。”
“还有,让人在上阳宫旁择一处宫室,本王要搬进宫住。”
肆武错愕地抬头,“王爷要搬进宫住?这……这似乎于礼法不和。”
闻言,容晏冷笑,“现在那些人指不定在心里编排本王是乱臣贼子,既然是乱臣贼子,本王也顾不得什么礼法了,就说陛下年幼,尚不能处理朝政,本王搬进宫只是能更好辅佐便是。”
“王爷是怕有人对陛下不利?可是……”
“肆武。”容晏锐声道,“你今日话有点多,就按本王说得做。”
肆武自然不敢违抗命令,拱手道:“是,属下告退。”
容晏望着阴沉的天,眼中亦是同样的山雨欲来,他轻轻叹息,道:
“天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