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晏跟随那一抹相似的身影转入后院，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人就不见了，慌忙之中，他抓住路过的一个小和尚问：“刚刚有个和尚从这里走过去，你认识他吗？”
小和尚吓了一跳，愣了片刻，才磕磕绊绊地说：“你……你说的可是空了大师？”
“空了？”容晏松开抓着他衣领的手，问，“空了是谁？他一直在你们寺里吗？”
小和尚退后一步，警惕地打量眼前的人，虽然此人和他年纪不相上下，但非富即贵的气派一见便知不是常人，来到他们这小小的寺里问空了大师，想必目的不纯。
“空了大师在清凉寺出生，从未踏出过寺门半步，施主找他有何事？”
听到这位空了一直在寺里，容晏有些是失望，自知冒犯，拱手道：“只是突然见他像是一位故人，看来并不是，在下冒犯，请小师父海涵。”
见容晏彬彬有礼，没有唐突，小和尚的脸色好了不少，笑道：“施主有礼了，后院一般不允许香客进，您还是请回吧。”
“多谢小师父。”容晏颔首，目光落在空了消失的地方，转身离开。
小和尚见他出去，也离开了。
然而他刚走没多久，容晏去而复返，追上空了，碰见一个在洒扫的小沙弥，容晏见旁边没人，缓缓走上前问：“小师父，请问空了大师在何处？”
小沙弥十岁左右的模样，抬头看了看眼前的陌生人，眼睛大而有神，像模像样地双手合十，鞠躬道：“施主，您找大师有何事？”
容晏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笑道：“在下和大师约好给我算上一卦，可我没来过这里，不小心迷了路。”
小沙弥什么都不懂，对他也没有戒备，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施主请随我来。”
容晏赶紧跟上，嘴上少不了打听消息，不经意似地问：“对了，空了大师德高望重，不知在清凉寺修行了多久？”
“听说有五年了，我刚记事时，他才来的，大师和方丈一样，都是和蔼好相处之人，只是甚少见客，也不出门，我这还是第一回听说有施主专门找他。”
容晏心头一紧，敷衍地笑了笑，“原来是这样，看来是我运气好，能得到大师亲自问卦的机会。”
说话间，小沙弥把容晏带到一间小屋子前，四周静悄悄无人，里头的檀香顺着窗棂飘入院子，木鱼的“笃笃声”有力地穿透墙壁，吸引容晏进去一探究竟。
“这里就是大师的屋子了，施主请进。”
容晏道了句谢，提着下裳走上门前的小台阶，他急于见到想见的人，门都没敲，推开沉重的门，抬脚走了进去。
屋子里的摆设干净且简单，虽然小却还是空荡荡的，里面的人听到动静，木鱼声戛然而止，空了大师跪在小佛像前，缓缓睁开眼睛。
他循着风口望去，只见到一个年轻的陌生公子伫立在门口，蓝色长衫，高束的长发之下是一副俊秀清冷的面容，正呆呆地看着他，眼神里像是见了鬼一般的震惊，他表情未变，起身颔首，一串佛珠挂在他手掌上十分契合，如同长在他手上一样。
“施主可是走错了门，拜佛应在前院。”
印象里熟悉的声音变得苍老了许多，容晏愣愣地看着空了，声音生涩，“没走错，我是容晏。”
两个字如平地惊雷，这下换成空了惊愕，他上下打量了容晏一番，才平复心情，感慨道：“你都这么大了。”
屋内清香袅袅，伴随着佛像特有的檀香，沁人心脾的同时让人心情宁静，也安抚了容晏方才还悬着的心。
空了面容没变，只是说话比从前更加平和苍老，和容晏的距离也愈发遥远，他心中复杂，幼时外祖父带他学武的景象还历历在目，如今他们像个陌生人，两两相望，却相顾无言。
“没想到还是让你找到了，近来可好？”
容晏心中难免有怨，说话带刺，“难得您还能记得我，我还以为就算我站在您面前，你也不会认我。”
空了仿佛没有听出来容晏的阴阳怪气，自顾自地说：“老衲近来有听说过你许多事迹，你能有今日，想来你母亲地下有知，会很欣慰。”
“那您呢？您抛下我们躲在这个小地方，我娘死的时候您都没见她最后一面，在您心中，可还有我娘，还有我这个外孙？”
容晏一直以为他的外祖父是遭遇了不测，或者是看透红尘，无奈之下才出家的，这么多年，容晏对外祖父的印象渐渐模糊，直到今日才又想起来，他的外祖父曾经也是那般疼爱他。
只是现在一切都变了。
“你明明就在京城，为何娘遭受误解和欺辱时，您都没有出现，我被他赶出家门，流落在外，险些就丢了性命的时候，您又在哪里？您要走，要出家，就躲得远远的，为何留在京城，却对我们不闻不问，为什么！”
容晏双目泛红，激动地拍上木桌，把杯盏中的茶水震了出来，空了目露惊讶，“你的内力竟如此深厚。”
容晏紧紧握住拳头，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嘲讽，“事到如今，你依然不在意。”
在容晏眼里，他没有亲人，唯一记挂的就是失踪的外祖父，包括他娘，在上战场前也在叮嘱他，一定要找到外祖父，可是他的外祖父，却根本没有把他们放在心里。
空了双手合十，淡然道：“老衲法号空了，已不再涉足红尘之事，请施主见谅。”
“呵，好一个空了，自己躲起来逍遥快活，那龙脉呢？你守的龙脉去了哪里！”
空了抬眸，“她都告诉你了？”
容晏没有回答，没人知道，她娘在最后上战场前有多绝望，她大概不抱着活下来的希望，临走之前特意把他拉进房间，告诉了他大燕龙脉之事，龙脉在十年前就被一个江湖门派夺走，至今了无踪迹，连外祖父没几年也出家去了，龙脉不能落在外人手里，她打算若是活着回来，便出去找寻龙脉，余生和外祖父一样镇守龙脉，若是不能回来，就希望容晏能完成她的遗志。
容晏那时候还小，懵懵懂懂，除了莫名惊慌害怕，说不出一句话，等反应过来时，收到的却是娘的死讯。
“唉，容晏，不要找了。”
“什么意思？龙脉究竟是被抢走了，还是……根本就是你监守自盗！”
这些年容晏一直在琢磨龙脉的去处，可毫无头绪，唯一的线索便是他的外祖父，外祖父的失踪过于突然和蹊跷，他有过怀疑，可能是外祖父财迷心窍，自个儿监守自盗，但今日见到本人，才算打消了怀疑。
这个闭门不出的老和尚，委身于这偏僻的山林一角，怎么看也不像是拥有宝藏的人，可他还是忍不住出言伤人，就想看看对方会是什么反应。
谁料空了依旧是平淡的模样，“清者自清，老衲已看透红尘，剩下的日子只想侍奉于佛前，从前过往，早烟消云散。”
容晏深感无力，他明白，现在坐在他面前的人不是他的外祖父了，只是清凉寺的一个和尚，法号空了，跟他沾不上边。
就算他现在学那些市井泼妇，揪着空了的衣领把他带回家，回去的也只是个陌生又无趣的老和尚，反倒让自己失了最后一份体面。
冷静下来，他平静地问：“你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知道龙脉在何处？”
空了摇头，“不知，只是那等虚无缥缈之物，不用过分沉溺，不如把心思放在该放的事上面。”
“虚无缥缈。”容晏反复念着这四个字，嗤笑道，“既然是虚无缥缈，那为何你和曾祖父，都守着它，连娘都念念不忘呢？这不是你们的职责吗？你为何会放弃它，躲到这里来？”
空了的眼神终于出现了几丝波动，叹道：“你娘是无意中得知此事，我本不愿让你们牵连其中，既然你也心心念念，我告诉你也不妨。”
他顿了顿，在容晏炙热的目光下缓缓说道：“龙脉的去处，我是真不知，只知道是被一个江湖门派抢走，我不愧对任何人，也不愿继续追查，不久之后就剃发出家，不过我知道，你最近定是杂事缠身，有许多不通之处，是也不是？”
容晏隐含嘲讽，道：“大师不愧是大师，说话也很街头算命的一样神神叨叨。”
无视莫名其妙的嘲讽，空了继续说：“我本不愿涉足尘世之事，可你我到底有尘缘未了，今日便提点你一句，凡是有因皆有果，你在迷茫之时，不如想想，究竟是什么因，结出了如今的果，又是谁，种下了当初的因。”
容晏一怔，跟着空了的话思考，还没理出思绪，空了又说：“有些事，你无需过于沉迷，当退则退，不要过于相信一个虚幻的人，否则，只会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万劫不复？”容晏轻笑，“我现在已经陷入万劫不复了，您这话，说晚了。”
“现在还有退路，若是继续前行，等待你的，只有悬崖，你要想清楚。”
容晏冷笑，“许多人都这样劝我，你最不配说这种话，我偏不信邪，我倒要看看，前面到底是多深的悬崖。”
问不出一点有用的东西，容晏起身，一个眼神都不想多留，愤愤地走出去，发泄似得用力关门，震得窗子都快塌了。
空了抬眸望去，褪下方才的淡然自若，面露担忧，无奈摇摇头，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
“等你的不是悬崖，而是悬崖之下的万箭穿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