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帕是用普通的麻布所做,上面简单的一簇花团占据了中间的一大块,应当是蔷薇花,可奇怪的是,这花用的是黑丝所绣,呈现出来的便是一大块黑色的蔷薇,绚丽而诡秘,几处针脚有几个小瑕疵,连容晏这种不懂刺绣的人都能看得出,这实在算不得出众的手艺。
吴尚宫明白他的疑惑,说:“这应该是蔷薇十几岁时绣的,那时候她还没入门,做的大多是杂事,这还是她看别人绣,自己摸索出来的,在那时,已经算厉害了,大概于她而言,意义非凡,她很喜欢,总当个珍宝,时刻贴身带着。”
刘司制:“你不知道,这孩子还绣了好几个呢,跟着了迷似得,特别喜欢。”
容晏粗粝细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手中的帕子,上面还残留着血腥气,那是蔷薇的血染成的气味,可容晏却觉得,这是上面的黑蔷薇散发出来的气息,他想不明白,为何在众人眼中热心上进的姑娘,会去绣一个诡秘的黑蔷薇,蔷薇也是她的名字,难道她不会觉得不吉利?
若说是因为一时找不到其他颜色的丝线,不得已才做成这样,那为何后来做了好几个,也都是黑蔷薇呢?
她和黑蔷薇到底有什么联系?
容晏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思绪如同乱糟糟的线,剪不断,理还乱,看着渗人的黑蔷薇,没由来的恐惧在心底蔓延。
“在宫外接应的人找到了吗?”
“没有,属下全找遍了,没有一个可疑之人,或许是听到风声逃跑了,不然……就是他们在骗长公主,根本没有接应的人。”
他站起身,收起手帕,心底的恐惧才算消散不少。
没有接应的人,那对方的目的就是为了杀他,给白妍初留了刀,又知道她心高气傲,故意刺激,知道白妍初未必杀得了他,还留了后路,谎称是白嫤初派来的,这样也可以看着他们自相残杀。
但是当初他逼嫤初下旨赐死白妍初的事只有他们两个在场,其他人又怎么会知道,难道上阳宫还藏着奸细不成?
容晏深吸一口气,看向吴尚宫,说:“你们回去把蔷薇的卷宗整理给本王,还有,她最近接触了什么人,平时的踪迹,全都整理出来给本王。”
“是。”
蔷薇的事暂时告一段落,但是容晏知道,此事没完,离开留春堂后,便去了南薰殿。
婉初听闻嫤初又病倒了,见到容晏第一句话就是关心嫤初,容晏有些心虚,浅浅淡淡地说了嫤初的病情,但没有说原因。
知道嫤初没有大碍,婉初才终于放心,问道:“那你这次过来又有何事?”
只见容晏拿出那方手帕,交到婉初手中,问:“你对这个手帕可有印象?”
婉初疑惑地看着手帕,眼中流露出几分讶异,“这……这是蔷薇花吗?为何是黑色的,好生奇怪。”
看到婉初和他是一样的反应,容晏有些失望,把前因后果和婉初说了一遍。
“你是说,你怀疑这个手帕和幕后之人有关系?”
容晏点头,喉间干涩,“这不可能是蔷薇的东西,若不是别人的,那便是她绣给别人的,听说她很喜欢这个手帕,说明这个人对她意义非凡,肯定是有来往的,我已经让人去查了,但是估计查不出什么,你在宫里长大,我想你可能对这个会有点印象。”
婉初眉头轻蹙,又看了手帕好几眼,反复确认过后,轻轻摇头,“我没见过,不过我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找出来一点线索,你先把手帕留在我这儿吧。”
“好,麻烦了。”
闻言,婉初叹了口气,呼吸清浅,柔声道:“你怎么又客气了,陛下是我亲妹妹,她出了事,我自然该上心,这话,应是我对你说,阿晏,你辛苦了。”
婉初永远都像春雨一般润物无声,却滋润大地,温柔的音色拂去容晏所有的疲惫,和从前一样,有她在身边,便仿佛有了依靠。
“谢谢……我……很久没有听到这句话了。”
这时候,容晏才反应过来,自己一个人支撑了太久,他忘记曾经的自己也是个需要依靠的人,他依靠的是父母,是婉初,还有他的那几个玩伴好友,可现在,他们一个个都离他而去,再也没有人对他说:你辛苦了。
“谢谢你,一直像姐姐一样包容我。”
容晏红了眼眶,声音哽咽,让婉初仿佛看见了从前爱躲到她身后撒娇的孩子。
她其实只比容晏大一岁,可不知是不是她太早熟,容晏总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出去闯祸挨了骂,回来以后就要找她求安慰,有时候连封姨都管教不了他,可只要她发话,他都会乖乖听她的。
那时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小屁孩也有长大的一天,他强大到可以撑起大燕的一片天,让人欣慰的同时,又很心疼。
容晏才十七岁啊,一个人披荆斩棘走到今天,咽下所有苦难,在万人之巅,承受属于他一个人的孤寂,那些质疑和辱骂比刀光剑影还要可怕,时至今日,他也只能说一句“谢谢”,而不是跟以前一样,撒娇地喊她姐姐。
“阿晏,答应我,不管走到什么境地,都不要忘了初心,好吗?”
容晏唇角扯了扯,轻声应:“好。”
从婉初那里出来,容晏一个人走出了宫,漫无边际地游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此起彼伏的小贩叫卖声络绎不绝,不知不觉,竟走到一个庄严气派的府邸前。
容晏望着上面的牌匾出了神,上面两个字让他觉得熟悉又陌生,不由勾起了他许多回忆。
一个人出来打断了他的回忆,他收回视线,慌张地背过身,直到那人走了,他才慢慢回头。
他又盯着那人的背影出神,之前他都没仔细看,这人已不复当年的英挺,后背微驼,身材发福,和那些猥琐的员外郎有了几分共同之处,当真是岁月不饶人。
想到什么,容晏轻轻嗤笑,他还不如那些员外郎呢。
“王爷,您怎么到这来了!”
一个小厮喘着粗气跑了过来,支撑着膝盖说:“王爷,威武将军正在府里等您呢。”
容晏皱眉,威武将军和他素来不合,以前有意想过和他结交,但均被他下了面子,后来便跟他针锋相对起来,两个人每回见面都要唇枪舌战一场,偏偏威武将军是个大老粗,每次都说不过他,回回落败,后来更是不愿意见他。
今天突然登门拜访,事出有因,必有猫腻,容晏脸色微沉,“知道了,本王这就回去。”
小厮还没缓过神,容晏走后,他又撑着腰,换了个姿势喘气,抬头便见到那座气派的府邸。
他奇怪地喃喃自语道:“王爷怎么来容府了?”
嫤初在强烈的窒息感中醒来,额头一滴大大的汗珠滑入玉枕,鬓角的发丝紧紧贴在皮肤上,腻得她浑身难受。
一股朱瑾香真真切切地钻入鼻尖,她大口喘着气,抬手看着被自己捏红了的手心,有种不真实的存活感。
“佩儿,佩儿。”
佩儿正好端了药进来,听到嫤初喊人,顿时喜上眉梢,迈着小碎步跑到床边,“陛下,您总算醒了。”
闻到苦药味,嫤初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头,问:“摄政王呢?”
“王爷他已经出宫了,陛下放心,他现在应该不会来。”
嫤初悬着的心终于平稳地放了回去,她依稀记得容晏暴怒的模样,差点就以为自己会死,如果可以,她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容晏,遇到这个人,于她而言,就是一场噩梦。
佩儿理解嫤初现在的心情,便是她看到摄政王都忍不住慌一慌,更何况人还直接闯进去。
能把嫤初吓得犯喘症,她光是想想都觉得害怕。
佩儿撅着嘴抱怨:“都怪义阳长公主惹的事,婢子都听说了,不知哪来的宫婢去留春堂救走长公主,还谎称是陛下吩咐的,长公主逃走后刺杀王爷,才让王爷震怒,还以为是您要杀他,就一时没控制住。”
嫤初披头散发,额间的汗水已不见,但几缕青丝依旧贴在上面,发白的嘴唇像是刚大病了一场,听完佩儿的抱怨,她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气若游丝地说:“原来都是误会啊。”
“对啊,还好有婢子证明陛下一直在上阳宫没和外人接触过,不然陛下您不是要和窦娥一样冤了。”
“那个救长公主的宫婢呢?”
佩儿答:“她自尽了,死无对证,也不知到底是何人指使。”
闻言,嫤初撇过头,眼神晦暗不明,情绪淡淡,“那便罢了,痛痛快快地死得干净,也免得受牢狱之灾,义阳长公主还被关着吗?”
“对。”佩儿点头,嗔道,“陛下,您自个儿都自身难保,就别管旁人了,您先喝了药,婢子去找李太医。”
佩儿说完,提着裙子又跑了出去,跟个兔子似得,让嫤初由衷地生出几分羡慕。
若她也能像佩儿一样,能跑能跳,那该多好。
而不是被困在这偌大空荡的宫殿里,整日和汤药为伴,时不时就去鬼门关荡悠一会儿,活在这世间,大抵只有在这烧得正旺的炉子旁,才能感觉到一丝温暖。
嫤初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那帕子摸在手上柔软顺滑,上面绣着一簇黑色的蔷薇花,根茎分明,每一片花瓣都像一根巨大的网,紧紧包裹住里面不为人知的神秘。
可其实,这里面只是一个小花骨朵儿,被团团包围,就像昨日她刚刚经历过的窒息,永远看不到希望。
嫤初眼睛平淡无神,瞳孔被诡秘的黑蔷薇映得发亮,她随手一丢,把帕子扔进火炉。
里面的火烧得正旺,时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没一会儿就把手帕烧得灰都不剩,连同罪恶一起吞噬。
从今以后,她最后的温暖也被自己亲手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