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很久没有人问过容沛的意见，他心里不是滋味，又喜又怒，喜的是，陛下对他说那么多，正是信任他的表现，说不定他会得到重用；怒的是废除奴隶制明明是容晏提出来的，却在他面前装作毫不知情，无能为力的样子，分明是拿他当傻子耍。
说来说去，还不是忍不住要对容家下手，顺便一箭双雕，削弱政敌的势力。
不得不说，容晏这一招确实是高，把陛下推到风口浪尖上，自个儿躲在背后坐收渔翁之利，既能达到目的，又不会招人记恨，手段着实高明。
可惜，他不是陛下，绝不会轻易让容晏得逞。
容沛道：“陛下恕罪，臣不敢妄言，但世家贵族背后势力庞大，倘若他们不满陛下的政令，联合起来对抗朝廷，臣想，这责任，摄政王应该也担当不起吧？”
闻言，嫤初愣了一下，细细思考这其中利弊。
“朕明白爱卿的忧虑，朕想过这个问题，但朕尚未亲政，许多事情，还是要听从摄政王，不如爱卿去劝劝摄政王，也好跟他商量一个好对策。”
这可难为了容沛，他顿了顿，一脸难为情，“陛下，摄政王早已和臣断绝父子关系，臣……无能为力。”
然而嫤初却不在意地笑了笑，温和道：“朕方才说了，父子之间没有隔夜仇，摄政王一向孝顺，总能听他提及封将军，既然他对封将军敬爱有加，又怎么会真的和爱卿形同陌路，这里头定是有误会。”
嫤初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又问：“不知究竟是何事，才让你们父子关系僵持至此？”
不知何时起，容沛已觉身上汗意涔涔，脑子里如过走马灯似得闪过许多不堪的画面，以及容晏离家之前的愤怒，他并不后悔和容晏的关系走到今天，只恨当初没有把他锁在家里，才让他消失两年后回来，断了容家的生路。
容沛压下眼底的心虚，垂首答：“回陛下的话，臣惭愧，未能教育好他，又没善待他母亲，才让他仇视臣多年，这孩子自小便品行不端，顽劣不化，臣也甚为头疼，如今他与臣决裂，臣便是有心修补关系，亦是无能为力。”
其实容沛和封澄的那些事，嫤初并非一无所知，容沛宠妾灭妻，放着能文能武，贤惠明理的如花美眷不要，偏偏喜欢那些不入流的青楼妓子，卑贱女婢，纵容小妾苛待嫡子，这些恶行，即便他娶的不是大燕战神，便是平常的女子，脊梁骨也够戳穿的了，但没有人记得，他们两个也有过一段神仙眷侣般的日子。
据嫤初所知，容沛的态度是一点点在变化的，即便容沛对妻子不再有往日的爱恋，也绝不会苛待嫡子，所有的变化，只有一个解释。
容晏的身世，或许真的有问题。
贵太妃说过，封澄是在怀宁太子的满月宴上和成帝苟合，回去后才有了容晏，她留心调查过，那年宫宴，封澄的确在宫中失踪了一晚上，对外的借口说是醉酒迷路，但在她看来，一个常年出入宫门的女子，怎么会在宫里迷路，且那天晚上，成帝也一起失踪，虽然当时没有人会怀疑他们两人在一起，但只要细细想来，也不是不可能。
那时容沛应当是不知情的，二人婚后一向如胶似漆，直到容晏长到十岁后，容沛突然性情大变，对封澄母子不再上心，说明那时候发生过什么不为人知的大事，那么容沛应该也是那时才知道容晏的身世。
可容沛这么多年都被蒙在鼓里，究竟是从何得知容晏身世？是贵太妃从中作梗，还是封澄自己坦白呢？
看容沛这架势，是一点都不打算透露，但一股脑把所有过错全推给容晏，分明是有所隐瞒，嘴上说容晏仇视他，可他又何尝不是极其憎恶这个儿子？
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只能说，他心里清楚，容晏的的确确不是他的骨血。
嫤初的纤纤玉手轻轻摩挲着另外一只手腕，想明白了一切，心里也有了一个数。
若是容晏当真也是成帝血脉，她在皇位之上，更是如坐针毡。
“摄政王一向十分有主见，原来从小就特立独行，既然爱卿也想不出一个好法子，那就由着他去吧。”
容沛讶异：“陛下万万不可啊，此事决不能胡来。”
“这怎能是胡来，摄政王在政事上见解独到，朕相信他的能力，何况朕相信满朝文武皆是有志之士，断不会因为区区一个政令便想着大逆不道，若是爱卿有更好的想法，倒是可以去找摄政王商讨商讨。”嫤初一字一句，不急不缓，更加重了容沛心中的躁动不安，但她只是轻飘飘地打发过去，转移了话题，“眼下，爱卿还是把朕的丹青完成了吧。”
容沛还想说什么，可嫤初显然没有再继续跟他谈下去的意思，他只好答了一句，继续作画。
容沛知道现在的朝政大权几乎全掌握在容晏手里，嫤初身为皇帝，没有一丁半点的实权，为今之计，只能先从容晏身上下手。
可真要他再去求容晏，他又是万万做不到的，他们之间的恩怨是非只会让容晏对他多加折辱。
看到容沛复杂蕴含算计的面容，嫤初不由自主流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正好被容沛捕捉到，做进了他的画里。
奇怪又渗人的笑容，才真是点睛之笔。
令人想不到的是，嫤初的诏书一发下去，就遭到了百姓们的抵触。
平民百姓身在底层，唯一能让他们得到安慰的，只有看那些比他们更卑贱的人，过着比他们更悲惨的日子，但一旦抬高这些人的身份，和他们平起平坐，就意味着他们再也没有可以安慰自己的理由了。
贵族不希望平民削减他们的权力，平民们亦不愿意失去那微薄的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平庸的百姓们中间，很少有眼光长远的人，他们的目光只能放在当下，他们不明白这种改革会改变他们子子孙孙的命运，他们和那些贵族世家的人一样，只想保住自己的特权。
嫤初登基不久，下的第一个诏令就遭到百姓们的激烈反对，这对她巩固帝位极为不利，只好连夜叫来朝臣们商议补救的对策，可是他们也只会让嫤初收回诏令。
君无戏言，倘若只是遇到一点阻挠便要退缩，被一群百姓逼迫收回诏令，这又让她情何以堪？
这些大臣们一副洋洋得意，只想看好戏的姿态，唯有薛良友那几人稍微靠谱些，提议修改诏令，安抚民众的情绪，但没有一个好的出处，依旧让圣颜无存。
嫤初听了没几句话，就让他们全退下，只留下容晏一人。
其他人七嘴八舌的时候，容晏一直没有讲话，嫤初问：“摄政王可有什么好的办法？”
容晏似乎有点儿起床气，硬生生被人从梦里叫起来，眉间阴云密布，人就像泄了气，说：“臣早就问过陛下，是否想清楚了，陛下当时斩钉截铁地定下了这个诏令，臣不敢反对，如今诏令已下，臣也无计可施了。”
嫤初这两天就没睡过一个踏实觉，眼底藏着一圈疲惫的暗色，面对容晏的敷衍，她也没有生气，服软道：“朕知道错了，当初不该一意孤行，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当初父皇想让你辅佐朕，就是看中了你的能力，但朕刚愎自用，始终没有把你的话听进去，才造成了今日的局面，朕吸取了教训，日后一定事事问过摄政王再做打算，不会再像这次一样自作主张。”
嫤初所言，句句情真意切，痛彻心扉，就差没向全天下人下一道罪己书来忏悔过失。
容晏这才抬了抬眼皮，半是嘲讽地笑道：“陛下还真是能屈能伸。”
嫤初缓缓走下来，郑重地对容晏作揖道：“朕恳求摄政王为朕解困。”
少女清脆的声音在御书房回荡，态度坦然自若，容晏不由深深叹了口气，他算是见证了嫤初从心高气傲，不拘一格变得能屈能伸，圆滑世故的过程，他终于能理解那些惊叹于他改变的人。
当亲眼看到一个人翻天覆地的变化，确实会惊讶到怀疑自己眼睛的地步。
容晏随之作揖，俯身至比嫤初低了一截，道：“陛下言重，先帝把您交给了臣，臣自当尽心尽力辅佐好陛下，这本是臣应该做的。”
嫤初起身，望着容晏的目光复杂而深沉，她至今不明白，容晏所要的，究竟是至高无上的权力，还是那个宝座，亦或是其他什么。
当初容晏找上她，她知道自己有希望做皇帝时，表面上她极其不情愿，对任何人都冷若冰霜，可事实上，她心里，却满是对权力炙热的渴望。
她渴望得到主宰所有人命运的权力，享受万万人的膜拜，坐在舒适的龙椅上，她的心里只有从来没有过的满足。
即便现在她发现，这一切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她暂时不能做杀伐果断的帝王，依旧贪恋龙椅上，每日都会残留属于她的体温。
她不信，容晏得知自己是成帝的血脉后，会没有任何妄想，若真是没有，又何必来做这个摄政王。
他对权力的渴望，并不比她少啊。
所以他口中说的尽心尽力，她是一个字也不信。
但现在，她不得不挤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容，请教道：“那请问摄政王有何高见？”
容晏收起随意散漫的态度，一脸凝重地说：“臣请问，陛下可知，凤兮女帝在未称帝之前，是什么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