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阿朱第一次进宫。
他怀里抱着一只肥到油腻的狸猫,跟在容晏后面,瞪着大大的眼睛,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宫中的奢华和精致叫人叹为观止,这里就像一座城池,或者是巨大的迷宫,走在里面分不清东南西北,宫道仿佛没有尽头。
这里有很多漂亮姐姐,对走在他前面的人毕恭毕敬,他眼花缭乱,看都看不过来,心里想:难怪不愿回府,要是我,也不愿意回去。
两人走到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前,金黄的琉璃瓦在日光的照耀下散发着奇异的光芒,飞檐之上雕刻的凤凰展翅欲飞,正中央端悬着一块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上阳宫”三字。
容晏停下脚步,见阿朱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讥笑道:“收起你的下巴,快掉地上了。”
阿朱茫然地看向他,听话地闭上嘴,把刚刚流出来的口涎咽了回去,“王……王爷,我能住里面吗?”
他这辈子都没住过这么奢华的宫殿,便是能睡上一晚,死也值得。
“痴心妄想。”容晏冷哼,他自个儿都没住过,这小子倒是胆大包天,“等会不要说话,静静跟在我后头,少作幺蛾子,听见没?”
阿朱胡乱点头应道,心思却根本不在容晏身上。
容晏扶额,突然后悔把他带进宫。
几个宫人把他们引进去,彼时嫤初还半躺在软塌之上看书,听说容晏来了,动也不动一下,直接让人把他们带到寝殿。
容晏双脚踏在香毯上,脚上像是踩在虚空,没有一点儿实感,心想:小女帝真会享受。
阿朱左看看,右看看,眼珠子没消停过,直到听见容晏的问安声,他才朝着嫤初那儿看去。
正巧嫤初抬头,和阿朱对上眼,两人皆是一愣。
嫤初觉得这人好生熟悉,像是前世便见过,阿朱则是在想,自己可能是遇到神仙姐姐了。
二人对视良久,还是嫤初先回过神,笑道:“摄政王免礼。”
阿朱无视容晏,直直地走上去,乖巧地唤道:“姐姐。”
容晏顿时心惊肉跳,倒不是怕阿朱得罪人,只以为阿朱脑子又出问题了,一时愣住,没有做任何反应。
嫤初吓了一跳,面前的少年大概十五六岁,眼神澄澈,满是真切,和佩儿一样的娃娃脸十分稚嫩,干干净净的白衣不染纤尘,极易让人生出好感。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笑道:“你好。”
嫤初突然从冷冷清清的少女变成可亲的好姐姐,画面养眼又和谐,容晏却成为那个突兀的存在。
容晏握拳放到嘴边,尴尬地咳嗽几声,终于打破了诡异的画面,他拱手道:“陛下莫怪,臣这书童自小脑子落了毛病,心智如十岁孩童一般,不知礼数,臣代为请罪。”
嫤初惊讶,再一看阿朱,眼距比一般人要宽一些,看起来确实是心智不足的模样。
若是往常,阿朱被说脑子落了毛病,定然要跳起来争辩一二,但他此时眼中只有嫤初,懵懂的眼神像是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
嫤初浑然不觉,视线落在阿朱怀里抱着的狸猫上,突然有了兴趣,“这是什么?”
阿朱像是献宝,忙把狸猫抛弃,塞到嫤初怀里,“姐姐,它是小白,你认识它吗?”
“喵呜。”小白心不甘,情不愿地叫了一声,哀怨地望着它的主人。
嫤初薅了薅它润滑的毛,轻轻说:“认识啊,它是狸猫对吗?”
阿朱怔了怔,有点失望,喃喃道:“它是小白。”
还不等他继续说话,就感觉一股大力把他拉到后面去,容晏瞪了他一眼,小声呵斥:“你给我在后面站好。”
阿朱不满地噘嘴,跑了出去。
“你回来!”容晏气急败坏,转头说,“陛下恕罪,臣先把他追回来。”
嫤初都还没回答,人就跑了出去,她不由惊讶,一个小书童竟然能让一向雅正的摄政王乱了手脚,可真是奇了。
“喵呜。”小白不满自己被抛弃,又叫了几声,试图把主人叫回来,可惜主人是真的不管它了,只好乖乖在嫤初怀里躺尸。
殿内寂静无声,奇怪的触感传至嫤初的四肢五骸,她低头望着慵懒的狸猫,肥胖的身躯憨态可掬,脉络在她手心跳动,她抿了抿唇,眼中迸发寒芒。
小白养尊处优惯了,没有意识到自己处于危险之中,小小眯了会儿眼,游会儿神,冰凉的寒意悄然无息地爬上脖颈。
狸猫炸了毛,想跳下去,但脖子被一双有力的手紧紧桎梏,连哀嚎声都发不出来,快眯成缝了的小眼睛愣是睁得老大,充满了惊恐的血丝。
老天垂怜这只可怜的狸猫,门口传来脚步声,嫤初眼神晦暗不明,立即收回手,趁着这个空档,小白哀嚎一声,猛地一跃,只看见土黄的影子朝阿朱飞奔,跳到了阿朱怀里,一下子扑倒了他。
阿朱惊叫,伸手抱住小白,不让它跑到外面去,小白惊魂未定,身上的毛立得笔直,地面上还有几撮零零碎碎的散毛。
嫤初听见容晏不悦的声音:“让你别把这只蠢猫带进来。”
容晏打起帘子进来,嫤初一只手缩起,把一撮黄毛藏进袖子里,淡定道:“方才小白不知为何,突然失控,我听见你的书童好像摔倒了,你们没事吧?”
“无碍,陛下没有受伤吧?”
嫤初摇头,“没事。”
阿朱抱着小白走进来,正要说话,被容晏一瞪,忙退后一步,沉默不语。
小白身上的肉抖了三抖,魂跟飞了似得,阿朱忙安抚它,嘟囔道:“那么凶作甚,把小白吓到了。”
嫤初浅笑,望着小白似乎很是喜爱,“这猫讨喜得很啊。”
小白要是人,全身都该吓白了,它觉得自己就像在被毒蛇窥伺,如身在阴森的洞穴,令猫毛骨悚然。
“一只小畜生罢了,承蒙陛下厚爱,臣今日来,是想给陛下讲讲朝中之事,也好学着批奏疏。”
“有劳摄政王,请坐吧。”
嫤初不知容晏为何突然改了性子,开始让她插手朝政,本以为他会随意敷衍,却不想极为认真,有时候嫤初不慎走神,还会惹来容晏的训斥。
大燕曾是天朝强国,现在也稳坐第一宝座,周边的各个小国都要定期纳贡,稍微强盛一点的国家,也只有陈国、齐国还有大辽能和大燕并驾齐驱。
但是这一切在成帝的治理下皆成了表象,现在的大燕实属外强中干,国库空虚,朝中能抗事的年轻大臣少之又少,都是容晏和几个老臣在撑着,也就兵力尚且强盛,可银钱不足,一旦周边几个强大的国家联合起来,大燕根本毫无抵抗之力。
朝中目前分为三个派系,一个是以容晏和高丞相为首的摄政党,另一派便是以镇国公等人为首的皇权党,拼命打压容晏一派,还有一派便是中立派,以薛良友及几个元老为首,还在观望之中,但大部分都有往容晏那里靠的迹象。
局势不算复杂,就一个字:“乱”。
她这个皇帝像是个局外人,大臣们并不拿她当回事,反而一个劲和容晏去争。
容晏跟她大致讲了朝中的局势,再便是最近几件重要的大事,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两个时辰,嫤初有些乏累,阿朱倒是精力充沛,和小白玩得不亦乐乎。
不过他没有发现,小白是悬在刀尖上和他玩耍,眼睛时不时紧张地往嫤初那里瞟,阿朱还以为它在怕容晏,凑到它耳朵旁说了容晏好几句坏话,不停安抚它不用害怕。
但一点也不起效果。
容晏见嫤初有些困倦,没有再继续往下讲,叫上阿朱便起身准备告辞。
阿朱玩得意犹未尽,抱着小白大汗淋漓,冲嫤初乖巧地笑道:“姐姐,我下次可以和你一起玩吗?”
“阿朱,不可放肆。”
容晏说出的话很是严厉,但语气却平平淡淡,震慑不住阿朱,嫤初微怔了一会儿,点头道:“当然可以,下次再把你的猫抱来吧。”
小白身躯一僵,“嗖——”地一声跳下去,夺门而逃。
阿朱顾不上告别,忙和嫤初挥了挥手,跑出去追猫。
容晏无奈地叹息,也跟了上去,没有发现嫤初望着窗棂外逃命的小白,眼神露出一丝意味深长,长袖之下紧紧攥着被汗水浸湿的黄毛。
小白逃出上阳宫就迷了路,宫道曲折,它不敢乱跑,只能乖乖地缩在墙角,等阿朱把它捡走。
阿朱出来看见它,两只手小心地把小白抱起来,轻轻地训斥:“小逼崽子,你怎么乱跑啊。”
容晏一头黑线,走在他前头不想搭理他,可想想还是忍不住,不悦道:“以后这类脏话不要说,都跟谁学的坏毛病!”
身后没有回应,容晏转头,没好气地说:“阿朱,你要记住自己的身份,你只是本王的书童,你须得有做书童的自觉。”
阿朱没有答话,低着头薅小白的毛,看不清表情,容晏以为自己话说重了,正想补救,沉默的阿朱总算开了金口,只是声音带了点哽咽。
“阿晏。”他轻轻唤道,抬起头露出那泛红的眼尾,“好像她。”
“谁?”
“她好像,阿离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