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到了清明,宫中多有门房上挂艾草或柳条,和宫外的愁苦不一样,今日和平时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容晏踏进上阳宫,正殿传来凄凉的古筝声,声声动听,他顿了顿,步履踏着音律,跟上宫人的脚步。
走进正殿,一股淡淡的朱瑾香袭入心头,和此时的古筝相配相宜,让容晏想起之前的黑蔷薇,如果这个黑蔷薇是嫤初的物件,似乎也并不让人难以接受。
嫤初的耳朵一向尖,听到脚步声,指尖微顿,没有理会,继续往下弹奏。
容晏惊讶,他听说嫤初琴棋书画皆有涉猎,不曾想功底不比婉初差,清冷的小美人弹奏着凄凉婉转的古筝,不由牵起容晏最深处的那一点伤怀。
“臣参见陛下。”
古筝声戛然而止,容晏觉得可惜,自己应该晚点来,让她把这一曲弹完才圆满。
她淡淡道:“平身。”
嫤初的声音有气无力,比刚从冷宫出来时还要虚弱,容晏是个讲良心的人,平心而论,小女帝不算安分,却也没做过出格的事,一而再再而三被他逗弄,又险些被他掐死,最后发现还是自己错怪了她,心中不免愧疚。
于是他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关心道:“陛下身体虚弱,可有找太医看过?”
嫤初也第一回低眉顺眼,说:“太医说还需要调养,比之前好多了,王爷不必挂怀。”
嫤初年纪小,孱弱的身体让她看上去更加年幼,在容晏眼里,一直把她当成十岁刚出头的小女孩,如果对方不是成帝的女儿,他多多少少会有几分恻隐之心,仔细想想,这小丫头也是个可怜人,他没必要处处针对,现在乖巧的模样也挺讨喜。
“那便好,待陛下龙体大安,臣打算教陛下处理一些朝中之事,届时可能会有点辛苦,您须得养好身子。”
嫤初微愣,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不咸不淡道:“好,有劳摄政王多多费心。”
不得不说,有时候暴力是个极好的解决方式,容晏只是稍稍用了点蛮力,便让嫤初顺从许多,这让容晏对她随之温和了些,一场交谈下来,破天荒地愉快。
“臣另有一事禀报,陛下中毒一事和义阳长公主并无关系,既禁足了几日,略施小惩便好,臣打算给长公主解了禁足,您意下如何?”
嫤初长睫颤动,似蝶翼翩飞,淡淡地说:“此事摄政王做主便好,朕也觉得不能让皇姐无辜受了牵连。”
下毒之事究竟是谁做的已经不重要了,既然容晏有心保人,就算嫤初说一个“不”字,也改变不了容晏的决定。
她现在就像个提线木偶,一举一动都要按照容晏的心意来,她不想再像上次一样被他掐住脖子,那种窒息感让她绝望。
容晏又像模像样地关心了嫤初几句,便打算离开了,外面飘起了微风细雨,容晏走出上阳宫,正好和贵太妃面对面。
“臣参见太妃。”
贵太妃见到他,表情有点别扭,很快又恢复正常,笑道:“摄政王别来无恙啊。”
两人面上一派和谐,可心思各异,容晏知晓这位贵太妃对他一向不爱施舍一个好态度,从小到大都是如此,他也不会搭理这人,但不得不说,这个女人保养得当,容貌是真的好,难怪成帝会偏宠她数十年。
除去依靠和他母亲有几分的相似,这张脸本身就颇有优势,他有时候不禁会怀疑,一母同胞出来的兄妹,冯若熙美貌惊人,怎么冯润硬是长成了个大老粗。
“太妃安好,今日怎么来上阳宫了?”
冯若熙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说:“还不是为了给陛下赔不是,我们妍初给陛下添了许多麻烦,我这个做娘的,终究是心里过意不去。”
容晏淡笑,“您是长辈,理应是陛下给您请安,劳烦您跑这一趟,前两日冯将军也亲自到臣府上拜会,说了义阳长公主的事,臣觉得在理,长公主到底是无辜的,陛下体恤,已下了口谕,解除长公主的禁足,您也可以放心了。”
闻言,冯若熙大喜,“当真?那可真是要多谢陛下恩典。”
容晏颔首,“臣就不打扰您和陛下谈话了,先行告退。”
冯若熙求之不得,等容晏走了,娇艳的脸蛋瞬间拉了几分下来,守宫门的宫人见到她黑脸,心中奇怪,还以为和容晏争吵过,忙进去通报。
嫤初和冯若熙只见过两面,第一次见是她刚离开冷宫,在成帝的病榻前见到了悲怮的冯若熙,第二次就是成帝的丧仪上,她给嫤初的印象,是美,然后便是刻薄。
从第一次见面,她就能明显感觉到冯若熙的敌意,大概也是觉得她抢了妍初的位置,不过今日的冯若熙一改往日冷漠,对她十分上心。
“陛下身体可大好了?瞧着还是瘦弱,也不知这些宫人伺候得是否尽心。”
嫤初端坐在首位,笑道:“一切都好,有劳太妃关心。”
这是冯若熙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清嫤初,小姑娘说话脆生生的,语气清冷,坐姿端庄,一身粉蓝长裙衬她温柔出尘,梳着简单样式的朝天髻,头顶用一条粉色发带固定做装饰,垂至后脊,甚是清雅,最是符合她这个年纪的姑娘,仪态万千,又不失帝王的端庄。
都说女肖母,可冯若熙却怎么也瞧不出嫤初身上有一点陈雪衣的影子,那个女人是她一生中除封澄之外,最让她能感到危险的人,甚至多年以后,她还是能想起那个女人的样貌,和令人惊艳的个性。
陈雪衣和封澄一样,都是秀美英气,风姿绰约的女子,不同的是,陈雪衣比封澄更加灵动,眼睛充满着希望和灵气,和人吵起架来,蛮横又让人信服,可以想象得到,如果不是遇到成帝进了宫,她在外面的成就应该不会比封澄差。
而嫤初不一样,她的眼睛没有生动的灵气,五官无暇却偏寡淡,和陈雪衣就是两个极端,冯若熙记得第一次见到她,她眼中的冷漠就让人忍不住心生寒意。
冯若熙望着嫤初发呆,半天回不过神,嫤初蹙眉喊了她几声,她才反应过来,赔笑道:“陛下莫怪,我方才看到您,不由想起了陈妹妹,就是您的母亲。”
闻言,嫤初眼神黯淡几分,抿了抿唇,问道:“您认识朕的母亲?”
冯若熙怔了怔,笑道:“自然是认识的,你母亲是个好女人,可惜没有好男人珍惜。”
“也怪母亲命薄。”嫤初叹道,“母亲容貌姣好,可惜不慎毁了容,才……”
冯若熙面色变了变,试探似地问:“陛下……知道妹妹是怎么毁了容貌的吗?”
嫤初摇头道:“不知,母亲从未说过,太妃知道?”
“唉,我怎么会知道,只是听说是不小心,应当是个意外,当年我和你母亲感情甚好,她刚入宫时,衣食住行,都是我帮着张罗,后来进了冷宫,便再没有来往了,不曾想她竟然在冷宫生出了你,也算是老天庇佑,如今陛下荣登大宝,也是时候给妹妹一个名分了吧?”
这话似乎戳到了嫤初的伤心事,嫤初露出苦笑,微微低头,不知是在想什么。
冯若熙若有所思,问道:“可是摄政王不愿?听闻陛下如今是记在悫淑皇后名下,虽说在身份上是高了些,可悫淑皇后到底不是您的亲生母亲,陈妹妹生前已经够苦了,总不能让她无名无分地走吧?”
闻言,嫤初望向冯若熙,流露出本不该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忧愁,缓缓说:“摄政王位高权重,他安排的事,朕实在不敢反驳,更何况母亲临终前说过,她希望这一辈子清清白白地走,应当也不愿意要所谓的名分,她困在宫中半辈子,离开人世也算还她自由。”
冯若熙拢了拢袖子,感叹道:“陈妹妹果真是淡泊名利,让我自叹不如。”
“太妃快别这么说,您是有福之人。”
这个“福”字对现在的冯若熙来说分外刺耳,她现在的处境,可能还不如当年在冷宫住着的陈雪衣。
“我能有什么福啊,害死祁华的凶手到现在都没找到,妍初又几次遭难,我这个做母亲的都不能帮她做什么,只能躲在宫里为她祈福。”
说着说着,冯若熙便掉了眼泪,拿出手帕拭泪,眼眶红得厉害,中年丧夫又丧子,从一手遮天变成寄人篱下,老天仿佛一夜之间把她所有的运气全吸走了,留给她的只有处处不顺。
“陛下,妍初是被冤枉的啊,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了,对于陛下登基一事,她心里确实有气,可也很高兴自己能多一个妹妹,她一个姑娘家,怎么可能用这种歹毒的手段害亲妹妹的性命,一定是有人在陷害她。”
冯若熙手里捻着帕子,肝肠寸断地诉苦喊冤,嫤初忙让人过去安抚,说了几句好话,才平静下来。
“朕都知道,做恶事的是姐姐身边的侍女,和姐姐没有关系,摄政王刚刚还和朕说,要解除姐姐的禁足,很快你们就能母女团聚了。”
冯若熙含泪哽咽道:“多谢陛下体恤,陛下若不嫌弃我多嘴,我却是忍不住要告诫陛下一声。”
嫤初恭敬地说:“太妃但说无妨。”
冯若熙左右看了看,嫤初会意,遣退所有侍奉的宫人,确定没有人,冯若熙才小声说道:“陛下,您可要小心摄政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