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身参见陛下，陛下圣安。”
“平身，佩儿，赐座。”
薛夫人起来后站在原地没动，没敢看嫤初，又跪了下去，“妾身不敢。”
嫤初忙让人把薛夫人扶起来，“朕知道你担心什么，可是朝堂上的事，和你一介妇人又有何干系？你无需害怕。”
佩儿扶着薛夫人坐到下首，可她只坐了椅子的一角，明明如今有了诰命加身，却比从前要拘束许多。
直到嫤初遣退了所有宫人，薛夫人才自在了些。
“妾身惭愧，本来今日进宫是要谢恩的，可是听说，夫君选举错了人，给陛下徒增了烦恼，妾身……妾身这个诰命，着实受之有愧。”
薛夫人这几年担惊受怕惯了，只要听到一点儿不利于她的风吹草动，就先杞人忧天起来，她明白自己的出身，要得一个三品的诰命有多难，仰仗的不过是自家丈夫，若丈夫犯了错，没了诰命，丢了面子事小，她就怕辜负了陛下的厚爱，惹旁人笑话了去。
嫤初笑了笑，安抚道：“姐姐多虑了，此事乃意料之外，薛大人又不是神通，怎么能做到神机妙算，朕自然不会怪罪他，姐姐回去之后，记得把朕的话转告给他，朕不会责怪于他。”
这一声声“姐姐”喊得薛夫人心惊胆战，她不敢抬头看人，垂头丧气地说：“多谢陛下。”
嫤初今日穿的是一身青花刺绣的长裙，淡雅明亮，眸若星辰，身子大好，人也精神许多，不似从前那般沉郁，那独有的空灵嗓音平缓地从喉咙里出声，胜过千言万语的安慰。
“更何况，朕封你诰命，并不全是因为薛大人，朕时常想着，总为你不值，论起心地善良贤淑，那些子贵妇又有几个比得上你，可就要因为出身，又是女子，便要被人看不起吗，说起来，朕的出身，也好不到哪去。”
薛夫人惶恐道：“陛下莫要这么说，您是天子啊。”
嫤初微笑着摇头，“天子又如何，朕的母亲至今寂寂无名，比不上朕那两个姐姐，要不是天意弄人，这皇位也轮不上朕不是吗？”
殿内的朱瑾香冉冉升起，丝毫不曾中和压抑的气氛，两人都沉默了很久，良久才听到嫤初长长的叹息。
“朕始终觉得，出身由不得自己，世人更应该看重的，是本身的品质和未来的厚积薄发，可事与愿违，大燕内部阶级化严重，朕倒十分向往书里所描绘的大同，无论贫穷贵贱，皆能享有相等的权力，女子上朝为官，亦不会被说三道四。”
薛夫人静静聆听，若有所思，感慨道：“陛下竟有这份心，百姓们能得您一个明君，可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
闻言，嫤初沉默不语，柔荑端起桌边的茶茗，慢条斯理地吹气，茶香四溢，入口醇香，舌尖似有几丝微苦，薛夫人看着她，不由生出羡慕。
她眼前的小姑娘在冷宫生活数载，日子可能连普通宫婢都不如，仅仅也就是活着，但即便现在成为了大燕的天子，依然谈吐不凡，气质高雅，胆子比一般人大得多，她光想想，便觉得自惭形秽。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想法，嫤初“胆大包天”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从你开始，朕想打破世人固执己见的迂腐思想，薛大人才刚有了失误，朕不好奖赏，索性便提前加封你二品诰命，你意下如何？”
看似在询问，实则板上钉钉，薛夫人心跳如擂，如今朝中拥有二品诰命的夫人十个手指头也能数得过来，这绝不是一般的荣誉，她知道自己不能拒绝，眼下是个表忠诚绝好的机会。
嫤初噙着一抹浅浅的笑意，眼中的冰寒却分毫不减，薛夫人明白，她的这份冰冷里，藏着的是对至高无上的权利最炙热的欲望。
没有人会喜欢受制于人，嫤初亦是。
薛夫人没见识过大场面，但她聪明，很快就明白了嫤初的意思，镇定地福礼道：“陛下恕罪，妾身恐怕做不了主，要回去问问夫君的意思。”
嫤初了然，笑道：“朕明白，姐姐不必紧张，朕只是提一提，你回去，要好好和薛大人商量商量，朕没有提拔薛大人的本事，但封个外命妇诰命，还是绰绰有余。”
“是，妾身谢陛下恩典。”
回去的路上，薛夫人忧心忡忡，她是个妇道人家，朝堂上的波诡云谲她不懂，但不代表她意识不到这是个多么严重的问题。
现在夫君可能已经得罪了摄政王，陛下那里明里暗里地给了他们家不少恩典，他们想要明哲保身已经不可能，只能尽快站队，否则届时深陷泥沟，两边不讨好，便万劫不复了。
薛良友回府时，就看见薛夫人面容忧愁地用膳，他手里提着藕粉桂花糕的手抖了一抖，明白此次进宫，决不会那么顺利。
听完薛夫人的叙述后，薛良友陷入了长长的沉默中，纵然他的心已经偏向嫤初，也不代表他就能义无反顾地投到嫤初的阵营。
嫤初是正统，大燕的天子，他自然是要忠心耿耿，可是对方只是个没有见识的黄毛丫头，即便有点心机，但在容晏面前显然是不够看的，想比之下，虽会用点可耻的小手段，但勉强算得上正人君子，又能在大燕混乱之时力挽狂澜，守着这片山河的容晏，才是他最欣赏，也更愿意跟随辅佐的人。
容晏虽不愿意归还政权，但并没有做出逾矩之事，不到万不得已，要他和容晏对立，他心里那是一百个不乐意的。
心里像是有两个小人在打架，薛良友纠结地抓着头顶那一片快秃了的地方，发现已经秃了，只好去抓另外一片茂密处。
薛夫人见了，忙拉下他的手，嗔道：“夫君，你别抓头发了，再抓下去，头发真没了。”
“哎，你不懂，别拦着我。”
“我是不懂。”薛夫人赌气地坐到他身旁，数落道，“我是真不明白你在纠结什么，是，摄政王英年才俊，你是欣赏他，可是他一个臣子，却做不到本本分分。如今他把持朝政不放，即便现在没做过出格的事，那以后呢？陛下始终是陛下，无论陛下这个位置坐得稳不稳，就是因为不稳，你眼下才最应该辅佐好她，摄政王也该如此。”
说到这里，薛夫人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可是他的行径，哪有辅佐陛下的意思，所以你才应该挺身而出，更何况，陛下并没有你想得那么糟，今日她和我说了，她希望天下能出现大同盛世，那些出身论贵贱的阶级，太过迂腐且不人道，女子应该和男子一样，可以上朝为官，挣钱养家，也可以纳几个夫君，婚嫁自由，这样才真是盛世啊。”
薛良友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磕磕绊绊地斥道：“这不是胡扯嘛，女子怎么能做官，还……还纳好几个夫君，这不守妇道啊。”
“怎么，你们男人可以，女人就不行了？你们也有需要女儿的时候，封将军还是大燕的战神呢，大燕的开国皇帝，不就是女帝，收起你那迂腐的一套，合着只有你们男人的阶级能变，束缚我们女人的条条框框就不能变了！”
“陛下都和你说了些什么啊！”
薛夫人反驳：“和陛下没关系，我很早就是这么认为，只是从前觉得你们男人为天，天经地义，听了陛下的话，才发现原来女人也可以有另外一番光景。”
薛良友想要继续驳斥，却被薛夫人瞪了回去。
在薛良友的印象里，自己的夫人是个温婉贤良的女人，甚少急眼，更别说如今日般气急败坏。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无非是希望我们女人在家里安分守己，打理内宅，我一向如此，常年在这深宅大院里头，两耳不闻窗外事，可是外人对我的诋毁可有减少一分？夫君你又可曾为我说过一句话？”
薛夫人委屈极了，可她却也没有发作，只是轻声质问，即便她的夫君从来没有为她出过一次头，她也没有过任何怨言，但时间久了，人心也就凉了。
她觉得不公，凭什么所有的流言蜚语，全要让她一个女人去承受？
薛良友别过头，叹道：“我知道，外头的那些流言蜚语，确实令你委屈了，可咱们也没法子啊，就当听不见，过段时间，大家自然就能忘了，我都不觉得有什么，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这些年薛良友的态度早让薛夫人看得透彻得不能再透彻，如果不是因为，这条路是自己选的，不是因为自己对眼前的男人还存有几丝爱意，她根本坚持不下去。
薛良友满心全是他的仕途，黎民百姓也好，至高无上的帝王也罢，都能在他心里排上号，唯有她这个默默陪伴着的夫人，永远都在最后一个。
薛夫人记得，自己当初决意要嫁给薛良友，就是因为薛良友曾经义正言辞地站在那个市侩的媒婆面前，称赞她，保护她，可仅仅就只有那一次，之后他再也不曾在外人面前维护过她一句。
唯一能安慰她的，大概就是下朝后经常顺路带回来的一盒藕粉桂花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