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清朝着月亮伸出手指,手臂从衣袖里滑落出来,肮脏的衣服下是一截白嫩的手臂。
元启突然很想说话,说什么都好,只要让自己散开思绪。
“我有个弟弟。”
“嗯?”
“他现在应该这么高。”
元启摆了摆手,在空地里指出一个大概,但是他又摆了摆手。
“应该不是了,他现在每天都在长个子,很快....很快他就会超过我了。”
他朝着施清露出笑意,他脸上的伤痕已经化脓,青紫交杂看起来瘆人的慌,但是他却那样和谐温柔。
施清偏着头看着他,他脸上的笑意是那般幸福,让她突然想家了。
“他啊,一个月,一个模样,我都不敢分开太久,怕把他弄丢了就认不出来了,到时候他该生气了。”
“我弟弟很瘦,但是特能吃饭,半大小子吃穷老子,那时候,他自己的脸还没一块排骨大,就能抱起来跟个小老虎一样啃,他最喜欢吃排骨了,我每次回去都会买很多给他。”
说着,他抬起眼。
“下次如果我回不去,你帮我多买点排骨带给他好不好。”
施清低头不语,她指尖戳在泥土上,戳个不停,又将那个蚂蚁捏了起来对着月光望啊望。
“他叫什么名字。”
“元稚,元宝的元,稚嫩的稚。”
“这名字起的,这是要放在心尖上的宝贝啊。”
元启望着她摇了摇头,嘴角漏出讥讽的笑。
“小家伙还没满月,我爸我妈就都死了,就剩下一个我,一个只会哭叫的他。”
施清心头一颤,她抬起眸子望向元启。
元启干咳几声,脸色有些涨红,明明说话都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但是还是指使着施清。
“去给我找点水。”
施清哦了一声朝着河水冲了出去,许久才窸窸窣窣的跑了回来,手里还攥着个脏兮兮的瓶子,瓶子里灌了大半瓶河水。
“只有这个。”
她扔给元启,元启看也不看,不客气的接过倒进嘴里,施清手里揪了根狗尾巴草在自己手上转来转去。
“你弟弟还很小吧。”
“嗯.....上初中了,学习很好呢,特别聪明,上次还拿了奖状回来。”
元启只有提起弟弟的时候才会双眼冒光,他仰着脸无意识的讲,讲元稚小时候会说话第一个字叫的是哥哥,元稚第一次画画,第一次走路。
他那时候也是个小孩,上高中就背着元稚一起去,元稚乖乖的不哭也不闹,任课老师喜欢的不得了,也私下允许了元启带着弟弟上学,他咿咿呀呀的趴在自己的背上叫哥哥。
元稚第一次去幼儿园闹得不停,元启将元稚的手塞给老师,听着元稚在身后撕心裂肺的喊哥哥,他硬生生没敢回头,小跑着便走了。
“我们附近有家馆子,菜做的不错,我每次都会带小稚去,从他还没桌子高就去,现在他比老板都高了。”
施清望着他,好像有什么话想说。
“你想说什么就说。”
“那你为什么做这么危险的事,你如果出事了,小稚怎么办。”
“........”
那家伙陷入一片寂静,在施清以为他睡着的时候,他才开口。
“有些事情,不得不查。”
施清不说话,只是眼睛直愣愣的盯着黑暗里的人,那人仿佛伸了个懒腰,还哼唧着。
“要是有支烟就好了。”
“这是逃跑,这又不是菜市场逛街。”
“知道~,待着也是待着,人还不能有个梦想了。”
“再等等....等.....出去了,你要多少烟我都给你买。”
黑暗里传来一声轻笑声,施清揉了揉鼻子。
“姓祁的有那么好吗?”
“你又没谈过恋爱,你怎么会懂。”
“是是是,不过哥哥不骗你,那人真要结婚了。”
施清生气的抱着手臂,身子蜷了起来像个受惊的刺猬,缩成一团不做声。
“施清?”
“施清?”
“施清?”
“你叫魂啊。”
施清听着他拉长嗓子喊出自己的名字就觉得头皮发麻,她没好气的回应,那家伙又是一声讥笑。
“除了他,还有没有人会救你?”
施清咬了咬嘴角,想了很久才抬头。
“我还有常宁。”
“常宁是谁?”
“是我的朋友,她是个很好的警察。”
“奥奥~~警察啊,警察好。”
夜风真凉,施清打了个喷嚏,将自己蜷缩在角落里。
“就算祁怀远不来,常宁也会来的,她是个好警察。”
施清仿佛是在暗暗的给自己洗脑下决心,她的性命全在这两人身上了。
那人在黑暗中不说话,施清听着林子里传出来的野兽的嚎叫声,突然手抖了两下,她颤颤巍巍的开口询问。
“喂,你偷了祁家什么东西?”
“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我当然知道重要,不然他们就把你杀了,没必要这么折磨。”
那人笑了一下,声音在山洞中回响,仿佛就伏在施清的耳边,施清抖落了下身子。
“看来你也不傻?怎么,想套我话?”
“哼,你看看我像是需要那个东西,来保全自己的人吗。”
“那可不一定,万一姓祁的不爱你了,你就没有资本活着了,不是吗?”
施清抖了抖身子,她不是没想过这个事情,但是现如今被直接说了出来,她心里还是不住的打颤,如果真的就死在这了....不行,不行。
“看来你也不怎么懂恋爱嘛。”
元启没完没了的开始笑着调侃施清,施清不说话就全部当作什么也没有听见。
“趁着他现在对你还有几分感情,保住自己才算上上策。”
施清抬起眸子望向他,他脸上有几分玩世不恭,眼睛眯着,漆黑的睫毛盖在眼皮上。
“男人嘛,他要娶的那个我也看了,长的也算是很可以了,虽然....”
元启抬眼打量了一下施清的身子,笑了一下。
“虽然那女的有些地方不及你,但是架不住人家枕边风吹来吹去啊,吹着吹着就变心了,有个成语说得好,近水楼台先得月。”
“闭嘴吧你。”
施清脑子像是一盆浆糊坨在那里,结果元启拿起搅拌器就开始搅和,元启看她真有几分生气的模样,才绕开话题。
“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你跟哥哥说说,我给你分析分析你还有没有救。”
施清冲着他翻了个白眼,心里暗搓搓的琢磨着自己的小九九。
二人又再次陷入寂静,二人背靠着同一块岩石,岩石也能传输心跳吗,施清察觉到元启的心跳一阵一阵传了过来,他的心脏稳重又大力的跳着,施清偏过头看向他。
“没救了....”
“什么?”
“我说没救了,我和祁怀远没救了....”
施清含着眼泪望着元启,她嘴角笑着,眼泪却不受控制的朝下落。
“我把所有的借口都替他想好了,可是他却忙着当别人的新郎,我不想死,我还这么年轻,我想回家,我也想我爸妈了,早知道谈恋爱是这样的,我宁可单身一辈子。”
元启看着她突然泄开一个口子,将大段的话语砸向他。
“他们个个都说我,我都知道,说我不撞南墙不回头,可是我就想试试,只要他愿意朝前走,我绝不会落在他身后,我踮着脚走路,他们一个个生等着看我摔跤,我没有,我走得越来越稳,我好像越来越值得站在他身边了.....”
大颗的泪水随着脸颊汇集到施清尖尖的下巴处,又一颗一颗晶莹的砸在地上,她抽噎着。
“他们都劝我,只有我觉得他爱我,我...我挨了多少骂,我还要怎么做,我没有任何的手段想法,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
到最后,她仿佛失望了,她眼睛睁的大大的,眼泪往下落,她眸子像是盛满了月光中最寒冷的那一滴,像是问元启。
“鲤鱼怎么就不能跃龙门了....”
元启收住了自己的笑意,眼睛里满是怜惜,他伸出手盖在施清的头上。
施清不记得那晚是如何睡着的,只记得有人轻抚着自己的发,他的声音轻缓低沉,温柔缱绻的哼出一段不知名的曲子,像是小时候柔软的奶奶的手落在自己身上,一点一点抚慰施清碎裂的灵魂。
施清半年来第一次睡得这么香,她没有做梦再睁眼的时候已经光打在二人的脚上,元启靠着岩石睡着,她抬起身子才发现自己是躺在他的腿上。
腿上的重量突然消失,他睁开眼望着施清,嘴里还是那么不好听的话。
“你可真不轻。”
“胡说。”
施清反驳,也不管他,自己先探头朝外看去。
“大晴天啊...”
元启眯着眼睛看着这是逃跑几日以来,难得的好天气,前几日虽阴雨绵绵但也替他们挡住了祁家人的寻找,这下怕是不太好走了。
他撑着自己站起身,往外看了看,在施清面前还是装的若无其事的模样。
“好天气,是逃跑的好天气,也是抓人的好机会。”
施清望着他吞咽了下口水,心中突然不安的颤动起来。
“我们走吧...”
她拉着元启朝着河水下游的方向走着,在深山里不知道方向的时候也只有顺着河水走,不知怎么,不安的情绪越来越重,元启都没了玩笑的力气。
二人没吃过一顿饱饭,自然也是没什么力气,元启因为身上的伤更加疲惫,他努力的撑着,愈发干涸的嘴唇彰显着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林子那头突然激起来一阵鸟鸣,鸟儿都从枝头飞了起来,盘旋着飞远了,施清抬头望着,不用元启说,她也知道情况大概是什么了。
难得在这时候,施清突然笑了,嘴角有些因为干涸溢出来的血。
“分开走吧,他们不一定会杀你。”
“别了吧,实在跑不掉,我就说是你胁迫我的。”
元启也眯着眼睛笑了起来,他伸手摁在施清的头上。
“挺会啊你。”
二人抿着嘴朝前一步一步的走着,手,脚,脸,身上,都被枝桠藤蔓剐蹭到伤痕,血流不止。
施清却没什么反应,只是伸手扶住元启,拖着他朝前走着,元启突然有了很多话,他伏在施清的肩膀,嘴巴蹭着施清的耳朵小声说着。
“我叫元启,启程的启,我有个弟弟叫元稚,稚嫩的稚,如果你能见到他,一定要告诉他,我不是坏人。”
身后传来几声犬吠,再是凌乱的脚步声,施清咬着嘴角,不说话,她只想再快一点,跑到下游,那里是他说过的唯一一个出口。
这个山被祁家彻底的包揽了起来,平常看着是个平淡的山头,祁家却在这座山头不知道做了些什么,包裹的密密麻麻丝毫不漏风。
唯有下游的出水口,九死一生也能通过,她吃力的扶着肩上这个愈发脆弱的人。
“喂!元启,不带这样的,你昨天气我的时候不是还很有力气吗...”
“你现在搞什么啊!喂!混蛋。”
元启迈着步子,大口的喘着气,他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还是那般无赖的声音。
“偷会懒,不至于骂的这么难听吧....”
缓了很久,他的声音又再度响起。
“小姑娘骂人这么难听...不好...”
眼看着就到下游了,一声枪击打在施清身旁的树上。
施清转过身和身后的人对视上。
那人正是祁怀远的表弟祁忻从,她和这人也有过几面之缘,在宴会酒池上,他每次必定是左拥右抱从不是同一个面孔。
自己说他是坏到骨子里的花花公子,还逗的祁怀远笑了好久,现如今落在他的手里了。
“呦,这不是小嫂子吗,小嫂子这是带着谁干什么去啊。”
施清扶着元启,试图站稳了身子,对上祁忻从的眸子,她浅浅的笑着。
“能做什么。”
“小嫂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怎么可以联合你的情夫一起来偷祁家的东西呢,现在人赃并获,我也不能为你说情了不是。”
施清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你说什么。”
祁忻从的脸抿了起来露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枪拿着一块青色的丝巾擦了又擦,随即便抬起手,直直的对准了二人。
“再见了,小嫂子。”
枪声和水声一齐响起,元启拼着最后一股劲将施清拉下河水,河水这几日下雨正是充盈,卷着二人朝着下游冲去。
祁忻从立即开枪,河水中也浮起一股血水,随即又被冲散,后来的河水卷着岸边的青色丝巾一并消失。
“他妈的,玩殉情呢,老子还没说完呢。”
祁忻从不悦的吐了口口水,将枪收了回去,对着身边人说道。
“一队人沿着下游继续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另一队人,跟我回去,知道怎么说吧。”
“小少爷,山头下已经好多警察,不能直接强行去找了。”
山上是他们的名义在,警察上山找了,也什么也找不到,出了下游就不好说了,祁忻从想了想,让众人一齐回去。
水涌了进来,不能呼吸不能动弹,窒息的感觉让她挥舞着手掌。
身后突然有双手推举着她,让她的鼻子探了出去嗅到空气,她大口的呼着空气,却又落入水中,漫天的水,昏黄深蓝融为一体,各式各样的泡沫围着施清打转转。
腥臭腐朽的脏水灌进鼻腔里,灌进耳膜里,他仿佛在叫嚣着我要撕烂你们。
她的四肢被滑腻的水草揽住,捆了起来,她想挣脱却又再次被束缚。
施清伸手无意识的抓着什么却又什么都抓不到,她扯着嗓子喊,嗓子却也被堵住了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眼睁睁看着元启拼尽全力在她身后一推,那是个分界点,施清看着他被大水淹没,没了踪影,而她也闭上了眼,一片黑暗。
元启的嘴一张一合说着什么,但是施清怎么也听不清,她的耳朵里灌满了水,怎么都擦不干净,她拼命的擦着耳朵。
“等一下,等一下!”
她拿着毛巾不住的甩着耳朵里的脏水,怎么都甩不开。
“东西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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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清。”
施清猛然惊醒,已经不是河水里,是在家里,手上滑腻的触觉是茶杯倒下流出的水。
施清有些茫然的看着自己的手,张开合上,合上再张开。
“你在这睡了一宿啊?”
元稚刷着牙从卫生间探出头,含糊不清的问道。
他脸上干净明亮仿佛昨晚红着眸子问自己的元稚,丝毫不搭边。
“你昨天这么晚睡,怎么起这么早...”
“晚睡?我昨天睡得很早啊,我吃过晚饭回了房间就一觉睡到现在啊。”
施清揉了揉脑袋嗯了一声,微波炉发出叮~的一声,常宁端着热气腾腾的包子走了出来。
“快去洗漱吃饭啊,还等我喂你啊。”
施清又懵了的嗯了一声,有些茫然却又随着二人的话语洗好脸刷好牙。
她趴在餐桌上浑身都是疲惫不堪的模样,戳了戳面前的馒头。
常宁看了眼已经打扮的干净的元稚问道。
“你今天有约会啊?”
元稚啃着馒头偏头看了眼施清。
“不...是,不是....约会,是同学约好一起看书....”
最后几个字说的声音越来越低都听不太真切。
“我懂我懂。”
常宁笑着冲他打了个wink~,满脸笑得的模样,仿佛在说,年轻人的事情我理解。
施清伸手搭在他的肩头,轻拍了拍元稚。
“你不适合说谎,太明显了。”
二人毫不客气的开起元稚的玩笑,元稚白净的脸从耳垂红到下巴,两人哈哈大笑仿佛是看见什么有趣的笑话。
“我吃饱了,我先走了。”
元稚拎起书包推门而出,施清嚼着馒头正笑着,突然想起什么,她冲进厨房翻看着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