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声音在常宁耳边响起,不过声音有些弱弱的,仿佛像是生病了,但是他依旧打起精神。
“常宁吗?”
常宁有些慌乱,她想问的话突然消失在脑海,一瞬间,她像是失去了想法,脑袋一片空白。
“是你吗?常宁?喂?”
“是...是我。”
常宁有些结巴的应声。
那头传来爽朗的笑声,笑着又咳嗽了两下,他声音还是满是骄傲的感觉。
“新到的书看了吗,没有很多文字,最适合你这样的小文盲。”
“你...你才是小文盲...”
“看书的时候不要坐在地上,不要低头太深,脑袋钻进书里,不认识的字还是不认识。”
常宁听着他的叮嘱,他突然很多废话,她奥了几声应了下来,说到最后他又开始咳嗽,旁边的声音劝他挂了电话,他才和常宁告别。
“常宁不要打架,乖乖的,我要休息了。”
“好...”
“要好好学习,等你上了14级,我们就一样有文化了,我就不叫你小文盲了。”
“好。”
他噤声不再说话,沉默了几秒,他又笑了起来。
“常宁,我要挂了。”
“我....”
“嗯?”
“你什么时候再过来啊,后山的蒲公英开花了,很好看....”
“等你....等你把头发留长了,我再带你去剪头发,好不好?”
“好。”
“常宁啊,我在书里给你留了个秘密,你要好好看书,我会等你发现的。”
“好...”常宁刚想应好,还没说出口,那头便传来一阵忙音,常宁将话筒递给院长奶奶,奶奶笑着揉了揉常宁的头发,常宁垂着头走了回去。
后来过了很多年,常宁在一个雪夜,独自喝酒的时候像是突然脑袋开了光,她才知道,那句我挂了啊,挂的不只是电话,她突然泪水盈眶,这家伙....这样神经的话也就他说的出来。
常宁又开始蓄起长发,她开始后悔,每天都会照着镜子骂上几句,该死,我为什么要把头发剪这么短,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很长很长呢。
秋去冬来,春去秋来,在常宁上小学的前一天,常宁的头发长的已经到了腰部,生活老师已经劝过她很多次让她剪了头发,她跑跳着冲出教室,朝着老师喊着。
“不能剪不能剪,剪了他就该不过来了。”
“谁不过来了,你这孩子,头发太长就不能长个子了。”
“那就让我做个小矮子好了。”
院长奶奶也走了过来,她站在门口,伸手拉住了在门口的常宁。
“囡囡,上了小学,你要早起上课,留这么长的头发还怎么上课。”
“可是....奶奶我真的不能剪。”
“为什么呀?”
“那个人,那个人说他会带我剪头发的,我现在剪了他来了肯定会不开心的。”
“哪个人啊?”
“那个....那个...”
常宁居然发现自己不知道他的名字,她停下活跃的脚步,开始回头想了起来,许久她才不确定的说道。
“那个送我们书的人。”
“那个人啊,他不会再来了。”
“为什么?”
院长奶奶脸上松弛下来,她蹲下身子,捻起常宁的长发,声音柔软。
“那个人去了很远的地方。”
“有多远,比年年姐姐还远吗?”
“他去找了年年姐姐。”
常宁切了一声。
“我上次跟他说了一句年年姐姐,他居然就背着我去找年年姐姐,这个人真是的。”
常宁抱怨完又看向院长奶奶。
“那我什么时候能找他们?”
“等你....等你能走很远的路。”
常宁垂下眼睛,有些暗淡下来,她声音落寞的让人有些眼酸。
“骗人...骗人的都是坏蛋。”
常宁耷拉下脸蛋,她不再挣扎,乖乖的任由生活老师咔嚓咔嚓的剪着她的头发。
小孩的头发又软又细,老师给她剪到顺着下巴的位置,乖乖的学生头衬得常宁又乖又可爱,常宁手里攥着一缕剪下的长发站在镜子前。
她摇摇脑袋,头发也顺着她的动作飘了起来,生活老师站在身后,轻拍了拍她的背。
“我们常宁真好看,这一转眼就成了个漂亮的女学生。”
常宁撅起嘴,她推开生活老师冲到凳子旁边,那里摆着剪头发的剪刀,她快速将自己齐耳的头发剪落。
老师惊呼一声,常宁你做什么?
常宁头上一块被剪成了短发,她走到老师的身旁,将剪刀递给老师。
“剪短。”
“什么?”
“要很短很短,要和常欢一样。”
常欢头上沾了一层泡泡糖,头发昨天也被老师剪了,只有一点点,看的见白白的头皮,被孤儿院的人笑着喊小和尚。
他的头发硬硬的,常宁趁乱伸手摸了一下,发茬密密麻麻的刺着常宁的手,常宁咯咯的笑着他,又想起书本里有一段写着不能嘲笑别的小朋友,那本事还是那个人送来的,她抿起嘴朝着常欢像是小大人一样开口。
“我不会笑话你的,虽然很难看,但是我不会笑话你。”
常欢一直撇着的嘴终于张开,他哇的大哭出声,看的常宁一愣一愣,她看见他的喉咙里有个东西一跳一跳的。
常宁有些不受控制的被吸引,伸出手便伸进他的嘴巴里,常欢止住哭声,一把将常宁推在地上,发出了更大声的哭喊,常宁胳膊磕在地上,划出一片血痕,她扁扁嘴想站起身打回去,又想起那个人的叮嘱。
“算你走运,这次我就不打你了。”
“常宁,那是小男生才可以剪的。”
老师心疼的摸了摸常宁的头顶,那一块被她剪的有些秃噜。
“那我剪了就可以做个小男生了,求你了老师,我想做个小男生。”
老师叹了口气,将她摁在凳子上,将中长发又剪的越发短了起来,常宁头上的旋顶的她头上又几根呆毛翘了起来,常宁照着镜子心满意足,她本想转身离去,又想起什么,转过身朝着老师鞠了个躬。
“谢谢老师。”
一溜烟似的跑的没了影子,从那天起常宁变了个性格,愈发孤僻,她很少和别人说话,她一直留着短发,随着五官的长开,眉宇之中更像是一个男孩了,不认识的人看见她都以为是个英俊的小男孩。
常宁下了课也不找人玩闹,只是自己待在读书室,读书室的书本被她看了一遍,直到看到那本《小王子》,常宁深呼了一口气,她自己坐在山头上,怀中还揣着一颗苹果。
很久很久之后,天色已经暗了,没有人来寻她,她长叹一口气,大口的咬下一块苹果。
她咀嚼着苹果,含糊不清的朝着苹果开口。
“今天的日落还真是漫长呢。”
苹果还是青黄色,还是涩涩口感,常宁却觉得香甜极了,她像是在安慰苹果。
“也许世界上也有五千颗和你一模一样的苹果,但只有你是我独一无二的苹果。”
苹果不会说话,也没有人理会常宁,夜风又卷了起来,没有长发的庇佑,常宁吃凉缩了缩脖子。
山的那边满满上来了几个人,说说笑笑仿佛在称赞着这个月亮有多漂亮。
她笑了起来,这个山头看到的月亮都很亮,星星也很亮,可是她却从没心思看得到,她只望的到那盏冉冉落下的夕阳。
她有些落寞的慢慢从山头走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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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不会说话,它只是闪着光,常宁一个哆嗦,她伸手关紧了窗户,这天降温可真快。
这个城市节奏太快了,快的没有秋天,仿佛一转眼就已经穿上了厚外套。
常宁再出门的时候已经带上了围巾,此时天还没亮透,寒风席卷着,常宁深呼了两口气才打开门,更冷了,她将脸埋进黑色的围巾里。
元稚突然开了门,他穿着睡衣,肩膀耸着,将白皙的脖子缩在两肩之间。
“起这么早?”
“人民公仆嘛,应该的。”
常宁咬了咬牙走了出去,清早的风虽然凛冽却又有几分清新。
元稚看着常宁关上了门,他揉了揉自己的肩,又回到床上,被窝暖和的多,时针在数字5上悬着,元稚将闹钟调到六点,他想早起将英语再背几遍,这是他偷听到班级上的人说的方法,不知道好不好用,但是他都要试上一试。
元稚觉得自己合上眼没多久便被闹钟吵醒,他眯着眼睛伸手摁上开关,这么安静的清晨,闹钟尖锐的声音像是突然划破了时空。
元稚又探出小脑袋,客厅里空荡荡,他这才关紧了门,小声地背了起来。
真是拗口,元稚吐了口气,看着绕来绕去的语法公式,本有些寒冷的身体已经燥热了起来,微微有些汗溢了出来。
他小心翼翼的压低声音,生怕吵醒了施清,班级的人说要大声背诵,元稚无奈,从柜子里找出一个厚重的袄裹在身上,像一个笨重的企鹅一摇一摆的走到天台。
天台上空荡荡的,只有一层薄不可见的雾气萦绕。
他满意的大声背诵起来,吵不到任何人还能看到楼下正忙碌的人,在雾气中打开黄色的灯,照开一片光明,给过路的人热火朝天的做起早餐。
滚烫的炸物也泛起一片烟雾,元稚闭着眼睛背着英文单词,直到天彻底亮了起来,楼下开始有了说话声,元稚满意的在天台上伸展着身子。
他轻快的迈着步子从楼下走了下来,推开门,施清正坐在沙发上,她转头看见元稚,眼尾红红的扑向他。
“你去哪了?”
元稚怔住身子,他晃了晃手里的书本,声音有些清亮的。
“我去背书了。”
“那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我起来的时候天还没亮,估计你还在睡觉。”
施清想了想确实也是,她揉了揉自己的乱发,像是小孩一样委屈的抱怨。
“我睡醒起来找不到常宁,也找不到你...”
“常宁去上班了。”
施清嗯了一声,她扑在元稚的身上,此时才松开了手,元稚的袄沾上了晨雾,有些冰冰凉凉的。
她打量一下,走回房间,没几分钟便拎了一条浅蓝色的围巾挂在他的脖子上。
元稚弯下身子任由她在自己的胸前打了个结,漂亮的围巾裹起他修长的脖子,暖意渗了进来,元稚的下巴贴在围巾上蹭了又蹭。
“真软。”
“那是。”
施清脸上有了些骄傲的神情。
“这可是常宁织的,别看常宁乍一看跟个男生一样,但是她的手艺可不是一般的好。”
她骄傲的像个大公鸡,梗着脖子,仿佛这个围巾是她打出来的。
“饿不饿?”
“饿。”
“想吃什么?”
“我看见楼下有炸串的摊...”
“行。”
施清回了房间,学着他的模样裹上一件纯白色的皮质大袄,长度到了膝盖,露出一段她的睡裤,有些不搭的好笑。
施清站在镜子前看了又看,叹了口气。
“我真的不想换衣服了就这吧。”
二人站在炸串的摊前,老板是一对动作利落的情侣,菜品也很干净,二人戴着口罩眼里也是和蔼的善意,开口,有些口音。
“小姑娘,看看嫩想吃点啥,咱这就是干净。”
施清笑了笑拎起框子选了几样,元稚也随着她选了一起放进翻滚的油锅里。
“要辣椒不?”
“要!我的那份多放一点。”
施清偏过头看着元稚。
“我只要一点点就好。”
元稚拎着两个袋子,跟在她的身后,施清又朝前走了走。
“前边有家豆浆馆,豆浆很好喝。”
老板看见施清便笑了起来,耐心的询问。
“还是老样子吗?”
施清点了点头,她仿佛兴致不高,并没和老板多说话,只是双眼恍惚的看着翻滚的锅子里腾起一股一股的热气。
老板看向身后的元稚,点头示意。
“小伙子喝点什么?”
“和她一样。”
老板盛过两袋豆浆递给施清,元稚先伸手接过,施清的手揣在口袋里,除了付钱便没掏出来过。
“老板,再加一份蒸饺。”
“好嘞。”
老板正打包,看着满脸乖巧的元稚,又堆起笑意,捏起一个麻球放进袋子里递给元稚。
“送你的小伙子。”
元稚有些手足无措,他不敢接,只是巴巴的望着施清。
施清这才看着老板笑了笑。
“接着吧元稚,谢谢老板。”
“不谢不谢。”
元稚不紧不慢的跟在施清的身后,他开口询问。
“你和老板很熟吗?”
“嗯,我和常宁在他们家吃完早饭吃午饭,每天都一样,吃了好几年了,下次带你尝尝他们家的小馄饨,也是好吃的不得了。”
“好。”
两人没了话题静了下来,走到楼下,施清蹲下身子,长袄蹭在地上,她仿佛没察觉,对着绿化带嘴里发出嘬嘬嘬的声音。
没一会,便有一只橘猫跳了出来,它丝毫不怕施清,喵了一声望着施清。
施清这才转身看着元稚,元稚睁着大眼看着她,施清这才想起他不是常宁。
“把蒸饺给我。”
元稚将装着蒸饺的袋子递给施清,她从袋子里用指尖小心的捏出两只蒸饺摆在橘猫的面前。
小猫低头吃了起来,吃的满意了还发出一些吧唧嘴的声音,施清的手拍了下它的头。
“吃饭不能吧唧嘴。”
小猫没理她,继续吃的香甜,施清将手继续揣进口袋,站起身。
“走吧。”
“你不是怕猫吗?”
“嗯,这个不怕,这个厚脸皮,除了吃啥也不会。”
元稚扑哧笑了出来,施清满脸诚恳的骂猫咪的模样有些好笑。
二人坐在餐桌旁,天真是凉了,坐在凳子上,施清刚坐下又站了起来。
“这天,凳子都冰屁股。”
元稚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他将豆浆倒进碗里,双手端着两碗摆在施清的面前,他倒是无所谓的坐上,他早就习惯家里冰凉的凳子,这点寒冷算不得什么。
施清在自己房间的柜子里找了许久才从床底下找到几个毛线织成的圆垫子,她拎着走到元稚身后。
“站起来。”
元稚站起身,她将垫子塞在他的身下,圆圆的垫子上有一个翻白眼的Q版的表情,活灵活现,像极了眼前人。
元稚偷笑了一下,对比着施清的脸。
施清坐到位置上,捧起碗咕嘟咕嘟的喝了一大口,像是喝酒一样洒脱,她仰起脸看着元稚。
“像我吧,那是常宁干的,我和她吵架了,她说要把我垫在屁股底下。”
“常宁这么腹黑啊。”
“她要是不当警察,肯定祸害一方。”
“她手这么巧,都可以摆摊卖了。”
施清咬了口饼。
“她之前就靠卖这个上的大学,听她说她初中高中就开始卖这个,攒出来自己的生活费和学费。”
“她真厉害。”
“她很厉害的,之前还是队里唯一的女射击手,后来因公受了伤,她左手坏了,打不准了,便退居二线,处理一些关于生活上的琐事。”
元稚静静的听着,施清提到常宁话又多了,她讲着二人从认识至今的事情。
“常宁才是经历了大起大落,她的厉害在于她当年在队里每天被称赞的时候她也没飘,依旧很稳定的做一个神枪手,在她枪下从没伤到任何一个人质,也没放过一个坏人。”
“后来,她退居二线之后还是满怀热情的帮人家找个丢失的手机电动车,调节着人家夫妻吵架的家长里短。”
元稚仰着脸听得入迷,他端起手边的豆浆吹了两下倒进嘴里,随即,眉毛便皱了起来。
豆浆很好喝,香醇厚重的豆子配上甜滋滋的红枣,但是这个甜味也太重了....
施清看着他的眉毛皱了起来才笑了起来,她笑着喝了一口自己的。
“忘了跟你说,老板记得我是因为我每次都要很多糖,哈哈。”
元稚缓了过来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喝了下来,施清偷瞄着他,才笑着说。
“生活已经很苦了,喝点甜的,一天才能好一点。”
“其实一开始的常宁也特别不满,她受到自己被调遣的委任书的时候特别不服气,她拎着收到的徽章冲动局长家,她将那个徽章摔在客厅上,大喊大叫,我只是受了一点伤,我又不是举不动枪了,为什么把我调离岗位。”
“那个局长说已经有很好的人选顶替了她的位置,让她做个普通的警察也是磨练她的心态,那个顶替她的人是她亲手带出来的徒弟,那个男生在医院的时候丝毫不提这件事,这件事对她的冲击太大了,常宁有小半年都不愿意见到那个男孩。”
“后来她突然就好了,回了警局,接受那个工作,好好上班,你知道她怎么跟我说的吗。”
“怎么说的?”
“她说,有一段时间她自己钻进死胡同,想着大不了不干了,去摆个摊也饿不死,后来偶然间吧,她真的开始摆摊,就卖那些针织的东西,生意还不错。”
“就在楼下的路口那呆着,真的挣到钱了,人家就有几个混混来收保护费的,常宁不乐意给,人家就和她打起来了,那俩街头混混哪里打过她,就进警局了,还是认识的警察处理的,人家拍拍常宁的肩,感觉恨铁不成钢的说,你这么变成这样了。”
“常宁丝毫不觉得有啥,后来那俩混混也是做贼心虚,他们没要常宁一分钱和常宁和解了,他们几个混混知道常宁是个女生还这么能打,非要和常宁做个朋友,几个人就这么混熟了,天天吃吃喝喝,后来好像是附近的小混混起了口角打起来了,常宁还去帮忙,结果又进警局了。”
“这次局长都出面了,他望着常宁,很久很久说了一句话,常宁这才回去心甘情愿的做个小警察,处理一些琐事。”
元稚来了兴趣,他圆溜溜的眼睛望着施清,满脸的好奇。
“说了什么?”
“屠龙少年.....终成龙。”
元稚静止,他砸吧砸吧嘴,满嘴的甜味突然间有点泛出一丝苦味,这句话是局长说给常宁听得,施清又将这句话转给了自己。
元稚笑了笑,低头将剩下的豆浆一口气喝完,他擦了擦嘴,站起身朝着施清笑着说。
“姐,我先回去了,还有作业要写。”
“好。”
施清看着他的背影,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施清的声音又再度在他身后响起。
“元稚。”
元稚嗯了一声没回头。
“这句话是尼采《善恶的彼岸》说过的:‘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我永远希望你能坚守本心,做你想做的事,我会永远在你身后。”
元稚转过头,施清站在餐桌旁,满脸笑意,太阳终于升了起来,在她身后飘着,光芒透过窗户打在她的身上,像是圣洁的不食人间烟火。
元稚冲着她浅浅的笑了一下,满眼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