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厝里,小百姓。
来者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
这些人本来就是地地道道的租客。
作为主人,识大体的赵惠兰立刻放下碗站起来,朝着薛从麟笑了笑,热情地招呼道:“先生来了啊,肉燕锅里头还有,大家都别客气,多吃些。”
她文化不高,可骨子里对于舞文弄墨的文人非常尊敬。
薛从麟吃准了东家娘子的态度,仪态高傲地从鼻子轻嗯一声,掸掸袖子,看着埋头吃肉燕的王文风,动了动嘴皮子却什么也没说,拖着鞋看似慢悠悠的走过去,生怕少了范儿,但实际上身形比谁都要快捷灵活。
这老爷子其实也怕落后赶不上,锅里只剩下汤了。
后猪腿肉的鲜香浸入白鲜的汤,薛从麟拿着一个大碗,装得满满的,差点就得溢出来,来不及吃呢,就不时吞咽唾液,一双眼睛看着那一锅的肉燕牙都在打颤。
吃得虎虎生风的王文风瞥见,忍不住暗暗发笑,这薛老头平日里斤斤计较,咬文嚼字,看似文质彬彬,实则倒是个很爱占便宜的老头儿,这吃相也是没谁了。
薛从麟可没理会旁人的眼神,自顾自的装了一大碗,捧着那满当当的大碗,边走边吸一口那紫菜与虾皮熬制的白汤,双眼更是闪闪发亮。
祖厝里住着不一样的客人,秉性各异,日子久了,总有些小摩擦,这一点陈荣顺比谁都要了解,可要一个大男人来调和这些事,单是说出口就有些怪异。
妻子赵惠兰理解陈荣顺的心思,示意他稍安毋躁,看着一屋子热热闹闹的租客们,又笑着招呼他们多吃些。她是个山东大妞,虽然在福州生活多年,但骨子里依然是个爽朗好客的女人。
先前还郁闷着的王文风从厨房里也添了一碗,走出来,看着笑成一团的众人,心情也逐渐变好。
这时门口忽然来了一个穿着中山服的男人,戴着一副圆框眼睛,精明的视线看过来,手里还端着一个大白瓷碗,还算端正的脸上似笑非笑。
王文风抬头看了眼,眼中闪过一丝不快,这不是吴新叶吗,平时没少跟他针尖对麦芒,方才他眼尖瞧见吴叶新看到和自己撞衫,急匆匆转身回屋,还想他干啥呢,结果穿着簇新的中山服又回来了,这明摆着不想跟自己穿着差不多,至于么?他王文风的条件虽然不算好,但在这个院子里租房子的,谁也高不过谁去,吴叶新不就是在前面街上租了个店面当个小老板么?
公孔雀开屏,尾巴翘得高!
内心龃龉,但面上还是保持了风度,暂时按下不表。
“哎哟,大哥大嫂早上好啊,做什么吃的这么好闻!”
一个大院里的人都看了过来,偏偏这吴新叶只向陈荣顺和赵惠兰打招呼,对其余人更是斜眼一睨,头一抬,拿逆天的鼻孔朝着他们。
陈荣顺自然知道这吴新叶最为会看眼色也最会来事,但他真正看中的是他身上的那套中山服,裁剪利落的长裤和干净整洁的上衣领子,那布料远远看着倒像比西装还要好,没准适合他家儿子陈雨帆这种年纪穿,回头问问哪里裁缝的。
陈雨帆那小子生生是只小狼,离家后竟然能狠心好多年不跟家里联系,听他姥姥电话里说快毕业了,也不知道还回国不回国。但孩子总归是孩子,大人也不能跟他一块不懂事。
“嗯,今儿个怎么这么早就闻着香过来了?”
“嘿嘿,这还不是因为你的肉燕味太香了!这飘香十里连菜市场的人都闻得见。”
吴新叶说着还凑近囡囡吃的小碗,故意用手朝鼻子扇扇,脸上更是挤着笑。
物以希为贵,小孩也知道护食。囡囡嘟起嘴瞪大眼,目光新奇的看着他那件中山装,但又警惕吴新叶的动作。前不久,她还记得这个叔叔拿了她的棒棒糖不还呢。
何霞搂过囡囡,看着吴新叶,语带双关,说:“吃个早餐还换那么好的衣服呢!”
吴新叶嘿嘿一笑,也不介意,就着面前的位置坐下,看着站在一侧的王文风,目光在他那身西装上虚虚扫了一眼,嘴角一斜更是表露不屑。
这还不算,吴新叶手指捻起衣服的一角,挺着腰板朝众人扬了扬道:“我这中山装啊,一般人可买不着!也不像那种四不像的西装,真正的西装是我这种,瞧瞧这布料!瞧瞧这版型!端端正正!”
吴新叶说着眼睛一转,睨了王文风身上的穿着的西装,很是不屑的冷哼一声,这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吴新叶明摆着和王文风抬对杠。
虽说王文风身上的西装是跑业务穿的,但也不至于太潦草,更何况这还是王文风花了高价买的,人生中第一套西装呢!
赵惠兰看着脸色越发难看的王文风,抬眼看着吴新叶的中山服,圆场笑道:“你这中山服大街上都是,有啥好稀罕的,得了,要吃肉燕赶紧装去,别在这里吹风了。”
这吴新叶向来就是个见风使舵的,见祖厝的女主人不认可,当即端着碗“哎”了一声,从长板凳跨出腿,利索的走去厨房,但他这甩胳膊甩腿的动作实在张狂,即使有崭新的衣服加身,依然显出了几分自大狂。
囡囡看着他乐呵呵的笑道:“新叶叔叔和过年时看到的那个脸涂白粉的叔叔好像!”
小孩子的一句童言童语逗得大家伙都哈哈大笑,不少人心里都暗暗出了口气,王文风更是笑眯眯的从口袋里掏了颗糖给她。
“囡囡记性真好!过年的事情都还记得!”
“谢谢叔叔。”
囡囡也不害羞,大大方方的接过糖道谢。
小孩向来愿意跟和善的大人交好,王文风平常没少帮衬何霞母女。
端着一碗满满当当肉燕出来的吴新叶恰巧听见这话,冷不丁瞪了囡囡一眼。
“小孩子要是不够乖,长大了可是要去跑业务的!”
吴新叶话里带刺的说了句,还朝王文风的方向挑了挑眉,何霞这下变了脸色,啪的一声把筷子放下,盯着吴新叶道:“吴老板,我的孩子自己管教,不劳您费心。”
护娃心切的何霞有点急了,泼辣的川妹子有事搁不住,情绪说来就来。
吴新叶也不恼,嘿嘿一笑道:“小孩子嘛,还是要从小管教好,不然长大了真的很容易学坏。”
何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大眼睛瞪着吴新叶。
站在一边的王文风忍吴新叶很久了,看着他出声道:“你够了哈!囡囡不过是个孩子,你要有什么不满就冲我来,对小孩子使气算什么?”
坐在一边津津有味喝完最后一口汤的薛从麟放下碗,看着吴新叶和何霞忽然蹦出了一句:“子不教,父之过。”
他摇头晃脑的还想继续说话,也不知这话是在骂谁,但也确实明晃晃的戳着何霞痛处了,何霞脸色一沉,拉着囡囡就要走。院子里人都知道,何霞年纪轻轻就是个寡妇,为了谋生才带着孩子独自出门打拼,女人家家的,相当不容易。
王文风连忙拉着她,看着薛从麟皱起眉头,“薛先生,我平日里喊你先生是敬您身为教师,用学识教育后人,但这般无礼,我看日后也不用这么客气了。”
王文风这番话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足以证明他心中的不忿。
薛从麟两手一摊很是冤枉的说道:“你误会了呀!我这说的吴新叶,而非囡囡呀!这吴新叶字字带刺,大男人不顶天立地就算了,欺负小孩子的,果不然为子不教父之过啊!”
薛从麟说到最后还用力的拍了一巴掌,吴新叶恼得直哼哼,平日里他没少针对这个教书先生,但是这牙尖嘴利的薛从麟总能气得他半呛,最后他索性不理不睬。
“还有你,吴新叶,你要觉得这肉燕倒胃口吃不下你直说,没必要在这里针对人!”
王文风话锋一转,看着吃着肉燕的吴新叶警告道,又拉着何霞和囡囡坐下。
“哎哟瞧这一家子,这是误会呀,我怎么会不喜欢吃肉燕。”吴新叶挤眉弄眼的笑道,王文风涨红了脸,偷偷看了何霞一眼,又想发作起来,坐在一边的陈荣顺哼了一声,终于出声说:“肉燕还堵不住你们的嘴吗?”
吴新叶立即低下头,王文风也不再多说。
陈荣顺起身到厨房将大锅里不多的肉燕都盛出来,一桌子的人都直勾勾看着那大盆,因为实在太好吃了,但碍于已经吃了一碗,也没好意思去再盛些出来。
薛从麟倒是倚老卖老,自如的添满一碗,坐在一边的赵惠兰见囡囡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起身又给她盛了些,“囡囡乖,囡囡吃多点。”
正准备再加些肉燕的吴新叶看着那一盆都快空了,眼睛瞪得都要掉出来了,何霞看着他那副滑稽的样子,掩嘴轻笑边问囡囡好不好吃。
囡囡用力的嚼着那肉燕,看着吴新叶摇头晃脑的大声回答,“好吃!陈老板做的肉燕最好吃了!”
一桌子的人听了都在哈哈大笑,这小机灵鬼,真是人小鬼大,何霞有些无奈的摇摇头,但还是宠溺的看着她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