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洋房的浪漫时光还维持不到一天，台风“初见”已于观澜岛的东部海域登陆，来势汹汹，比气象局预判的还要可怕。
不到凌晨，莫晚棠已经被报社叫去抗台。因为上次地震时表现积极，超常发挥，这次直接就被领导点名委以重任。
桑榆之说什么也不放心她以身涉险，坚持要陪她同往。
“老桑，别担心。又不是我一个人去抗台！”莫晚棠整理好随身书包，边走边安慰他。
“台风袭击，倾巢覆灭之时还计较人数？”桑榆之都快被她气晕了。
“放心吧，我比较结实，应该可以抵抗重量级台风。”莫晚棠不以为然，直到——
“小棠——”
她第一次看见他沉下脸，严肃喊她名字，不带一丝笑影。
“莫要再说笑了。”
“哦。”她怔怔点了头。
“我经历过海啸，九死一生，险些葬身鱼腹。那是比台风要可怕数倍的灾难。前一秒还在游轮上把酒言欢，歌舞升平，下一秒眼前就出现了数十米高的“水墙”，耳边充斥着呼啸的海浪声，你根本没有挣扎的机会。”他说话时，满面幽怖，肩头都跟着颤抖。
都说是无人生还，他却成了概率学的幸存者。
“正因为直面过死神，所以我不能看着你去冒险。小棠，你知道上次我从别人的视频里得知你在地震中心失踪的消息有多害怕吗？更可怕的是，我又不会摆弄这些家伙，我去哪里得知你的消息！”他的眼眶甚至开始泛红。
久违的鼻酸，让他忘记了自己还会流泪。
无牵无挂惯了，原来有了羁绊，也有了软肋。
莫晚棠亦是如此，爸妈从小对她的狼式教育，让她过早独立。如今，身边突然多了个时时刻刻关注自己行踪的人，还真有点不习惯。
*
“我现在所在的位置是观澜岛东部的知乐湾。我现在介绍下所在位置的天气情况，这一会儿的风雨已经是非常非常的猛烈。我站在这里如果不靠着这根柱子，已经是……站不稳了。因为风浪太大，我们已经退回村口。目前的风力已有8级，观澜媒体提醒广大岛民，一定要注意安全。另外，当地的游客目前正在悉数转移到集中安置点，请继续关注……观澜记者莫晚棠在前方为你播报完毕。”
莫晚棠艰难地在风雨中播报完新闻，桑榆之已经冲上去拉她，生怕慢一步，她就会被狂风暴雨吹到天涯海角。
猫小姐整理完设备，也提议下次必须换她上。毕竟她的体重比莫晚棠要抗风！
“别介意，我们这职业就是女的当男的使，男的当牲口用的。更何况，还是观澜这种人手紧缺的小地方。”面对桑榆之的“监工”，猫小姐解释。
不知为何，她觉得小莫的男朋友虽年纪轻轻，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本来就是我主动加班的。晴子姐他们都有难处，这种凌晨的活必须挺身而出。”莫晚棠不以为意，偌大的水滴从她的发梢滴落，来不及擦干，又被雨水打湿。
这时，前去知乐村安置点接应的几个男同事匆匆赶回。
猫小姐问：“怎么样，何时收工？”
一个戴眼镜的小哥摘了眼镜，用雨披里的T恤擦了擦：“搜救队人手不够，还得跑几趟。”
他们抬头注意到了莫晚棠身边的人高马大的桑榆之，立马打起了主意。
“小莫！你这家属借给我用用呗！”
“是啊，兄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另一个直接向桑榆之抛去了橄榄枝。
“他身体不太好，万一……”莫晚棠担心桑榆之心里还有上次罹难的阴影。但大难当前，又不能见死不救！
“小莫，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摄影组的叶叔，皮肤严重过敏，还是个三高人士，都二话不说冲上去了。”眼镜哥干了一晚上的活，本就憋气，“什么都不做，那不如躲在家里，还来这里秀什么恩爱。”
莫晚棠被他说得又羞又愧，无言以对。桑榆之却义无反顾站出来，大长腿轻轻松松就跨上了船舱甲板。
船板在狂风暴雨中一阵晃动，他脑海中忽然闪回那个夜晚，那场海啸，不自觉眼前一阵晕眩。
莫晚棠扶住他：“如果吃不消，我帮你去解释。”
“你们都在努力，我岂能贪生怕死。”桑榆之覆上她的手背，给她一个安定的眼神。见她犹豫不决，桑榆之一把接过救生衣，套在身上。
“别担心，都活了一把岁数了，我才不会做那种冲动的事。”
莫晚棠好像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但顾不了想太多，连忙帮他一起扣好救生衣，目送他们的救援艇在风雨飘摇中驶向安置点。
“小莫加油！大家都加油啊！”猫小姐拍了拍她的背。
“嗯，加油！”莫晚棠回应道，继续为大家在线更新台风“初见”的实时动态。
救生艇上，几个工作人员和桑榆之大概讲了下。因为大家都不是专业的救生员，所以救援的事轮不到他们。但是安置点有需要运送些物资，遇到人手不够的时候，就得他们帮忙。
“哥们你平时锻炼吗，会游泳吗？”眼镜哥问。
桑榆之点点头：“不过已经十几年没游了。”
“……”周遭一团黑，眼镜哥的脸却比夜色还黑。他安慰自己，十几年前好歹也算童子功吧。“那行，一会儿你就当替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怕小莫提刀来找我。”
“她没有那么凶残！”桑榆之辩解。
“夸张……一种夸张手法而已。”眼镜哥无奈了，心说这人看起来的确状态不行！以为找了个帮手，没想到是个累赘。
夜黑浪急，台风就像一头猛兽，时而打个盹，让人放松警惕。但此时，它显然是苏醒了，在海上放肆咆哮，携带着一阵阵狂风暴雨，势不可挡。
桑榆之用力拉紧扶手，就像风雨飘摇中无根的野草，奋力挣扎着脚下的寸金寸土。
一次又一次无情的风，把那段生死难料的回忆一遍又一遍带到他的面前。
无尽的深海，无尽的黑夜。
恍惚中，对面有船驶来，船上的人在亮灯呼喊。
“不好，他们在求救！”眼镜哥经验丰富，已经看出来情况不妙。
大家奋力划船靠近，才知道船上是暑假是来观澜旅游的一家三口，出事前还在深海区学浮潜，信号不通。救援队找了很久才救下来，正准备赶回安置区检查身上的伤口。
但眼下却出现了两个问题：时间紧迫，前方还有人等着救援。且救生衣不够。纵然搜救队员把自己的救生衣都让给他们，还是少一件。
搜救队长心急如焚，发布命令：“眼看要遇上大风暴了，让他们先上你们的船。”
眼镜哥和另外一个报社工作人员立刻去拖拽三位游客，齐心协力下，总算把他们拉上了自己的皮艇。
“诶，哥们，让一让。”面对神情恍惚的桑榆之，眼镜哥语气很不耐烦，不帮忙也别添乱啊！
桑榆之是唯一一个没有帮忙的“壮丁”，眼看着一家三口上了船，他还没有从回忆的阴影中走出来。直到——
“哥哥好。”
清脆的问候声传来，是刚救上来的那个孩子。他不过十岁左右，一脸书卷气，很懂礼节，看得出，父母的家教很好。
“你在叫我？”桑榆之回过神，心中对陌生人的防线被小朋友友善的笑容击破。
“嗯哼，你看起来好像一个沉思者诶！”绝对的童言无忌。
“小智，你这样很不礼貌哦！”很快，他的自来熟行为被妈妈制止。
原来他叫小智，桑榆之记得他很小的时候，他母亲也这样叫过他，“小之，小之。”
他注意到孩子那件救生衣因为是临时穿的，破损且肥大。他正要脱下自己的救生衣，忽然，一个大浪打来，小智因为手上有伤没抓稳，整个人翻进了海水中。
“啊，妈妈——”
想也没想，桑榆之也纵身入海。
海水从四面八海用过头顶，像耳光似的地拍打着桑榆之的脸。离开莫晚棠许久后，他没有味觉也没有触觉，若不是瞥见孩子冻紫的脸，他完全不知道这水有多冷。
终于，抓住了他的手。
“别怕，拉紧哥哥的手。”那一刻，他也感受到了孩子求生的欲望，他已经失去意识，却还是掐着桑榆之的手臂，尽管他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他一鼓作气，把他托拽到了救生艇边。小智的父母扑过去，疯狂地拉着他俩。这过程看似只是生命的救护交接，其实是他与回忆的一场告别。
“小莫家属，你真是深藏不露啊！”
“太感谢了！”
在呼喊声中，桑榆之知道，他救助的不仅仅是一条生命，而是那年海啸中，那个深陷恐惧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