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莫晚棠睡到自然醒。
睁开眼,窗边有新叶抽芽,小云雀从树枝的一端跳到另一边,真好,又是晴朗的好天气。
她动了动脚指头,翻个身,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咻”一下从床上弹起。
“早啊,小棠!”桑榆之已经醒了。
差点又给忘了!这是她拥有室友的第二天,而这个室友醒得比自己还早。此时,他已收拾完毕,人模人样地端坐在沙发上。
到底是谁宿醉?谁清醒?又是谁照顾了谁?
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真的太困了,困到觉得这一切像是梦。
不知是自己梦见了一个叫桑榆之的人,还是闯入了桑榆之的梦境。
昨晚,月光皎洁,影影绰绰,他们挨得很近,她能清晰看见桑榆之右耳耳垂上的痣。
“我听太婆念叨过,说耳珠痣主财,看来果然是真的。让我再看看,你还有没有其他地方……”她又凑近了些。
“小棠,别看了。”桑榆之声音愈发沙哑了。
“太婆还说,耳内有痣的人长寿,我想验证下。”尽管她说得一本正经,落入醉意占据理性的桑榆之耳中,却显得很不简单。
桑榆之躲开她的目光与气息,拉着她的手臂,想把人往沙发上带,“地上凉,你上来!”
“嘿,你放心,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莫晚棠笑道,“但我又不是君子。”
她不依不饶地蹭到他耳边说话,纠缠了好一会儿,呼吸才均匀下来。那一刻,桑榆之用残存的信念感将《法华经》、《楞严经》、《心经》来回默念了好多遍,直到他偏头看见一双浓密的睫毛微微翕动,才发现始作俑者已经靠在自己肩上睡着。
睡眠质量还真是一如既往,好到让人羡慕。
桑榆之顾不得额头密布的粗汗,长长舒了口气,这才将她打横抱起,重新放回床上。她似乎又清瘦了些,参照在越州时他扶过她,那时候手臂的力道要比现在使得多。
内疚感涌上心头,便什么热意都烟消云散了。甚至,他都有些鄙夷刚才自己萌生出的几分邪念。她都累得随时入睡了,自己还再想些什么呢?
哑然自嘲,随即,小心翼翼将一边的青灰色丝绵薄被搭在她身上。
“所以,我自己又回床上睡着了?”莫晚棠是善于抓住重点的。
“难不成你还想与我秉烛夜游?”桑榆之得了便宜还卖乖。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吧?比如,打呼,磨牙,说梦话这种?”莫晚棠虽然不是第一次与他人同居,但大学室友说过,她有时候白天太兴奋,晚上会讲梦话!
“没有,很安静。”桑榆之言简意赅。
“那你这一大早,又洗澡又换衣服,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你了呢!”莫晚棠嘀嘀咕咕,已经从起床。
尽管嘴里碎碎念,但心里却荡漾开一圈圈柔波涟漪。
桑榆之笑而不语,随手翻过沙发靠背里夹着的几本书,都是莫晚棠闲时翻看过的,杂七杂八,什么方面都有。
桑榆之目光落在一本叫《越剧词曲新编》的书上,湖蓝色粉面,浅白线描牡丹花插图,极具年代感的二手书。
“哦,这是我们主编开的书店里借的,我还借了很多。没想到这次正好派的上用场。”莫晚棠为自己的机智感到兴奋,“我们主编猫小姐也是个人物,什么时候带你去认识下。”
桑榆之哪里会不知道,别说苗主编了,就算阿温和晴子,她们的这些档案资料饶娆都有给他看过。只不过,当初他嘴上说的与他何干,背地里却仔细研究了。
“下次会有机会的。”桑榆之将书放回沙发旁的木格子中,起身道,“今天我们还有其他事要办。”
“是什么?”莫晚棠很是期待。
“既然受人之托,总得终人之事。毕竟大舅哥下了血本。”
没想到,这么自持骄矜的人开起土味玩笑来,毫不费力,莫晚棠条件反射地回嘴:“说你胖还喘上了,这位先生,奉劝你摆正位置,少攀亲带故。”
“好,说正事。”他忽然起身。
“嗯。”
“我这次来的仓促,未携带笔墨纸砚。劳烦小棠带路,我们去采购些个。”他说“劳烦”时,眉眼带笑,仿佛是老夫老妻闲时的插科打诨。
“我知道观澜小学对面有几爿古玩字画店,同事的孩子就在那读书,我们去找找看。”莫晚棠说着已经开始搜索导航定位。
“好啊,听你的。”桑榆之欣然道。
两人选择骑自行车前往,和煦的暖风扑面而来,穿过悠长而狭窄的老街,梧桐树交织如盖,周边有喧腾的早餐店,简朴的理发店,还有闲坐门前的老人,偶尔窜出几只小猫小狗,也是一副温顺的模样,不会凶神恶煞冲陌生人乱叫。
莫晚棠在前面带路,她穿衣风格一向休闲,简单的白衬衣加水洗蓝牛仔裤,出门刚洗了头,长发在微风中飘扬,空气中有熟悉的香氛气味。
一段陌生的路忽然变得甜美而温馨,桑榆之恍惚间像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几十年荒芜的桑海桑田都在须臾间被她回眸的笑容所填满。
“到了。”莫晚棠笑盈盈地对他说。
两人将车靠在树杆边,走到一家狭小昏暗的店门口,脚边还摆放着几盆石菖蒲。莫晚棠感慨道:“啊哦,这店好小,看起来好像不符合我们桑老师的档次。”
这时,一个头戴画家帽的老头走出来,面带愠色,自称是店老板,莫晚棠方才瞧见,他手里还端着一盆铜钱草。
“年轻人不懂,这叫曲径通幽,别有洞天。”他拱手,“二位里边看看。”
桑榆之拍了拍莫晚棠的肩,两人跟着老板进屋,这才发现,这家局促的店竟然还有两层,下面经营各种文房,楼上还是个书法培训班。
老板听说莫晚棠想买点笔墨纸砚,稍稍一愣,便热情地给她介绍了几款笔。
“是自己写呢还是给你家小孩用?”他问道。
“嗯?”莫晚棠下意识疑惑,想了想,脸上有泛起了红晕,“我们还没有孩子。”
说完,她才发现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反而更有种此地无银的感觉。于是,只能低头摆弄着狼毫笔尖的毛,在指端扫了一下又一下。
没想到,老板却另有盘算。
“那也好,我们的书法培训班正好有季度优惠活动,你要不要报个成人班?”
难怪他那么热情的态度,原来绕了一圈是想放长线钓大鱼。莫晚棠赶忙摆手:“不了不了,我们家也有一家写书法很厉害的老师哦。”
她眼神崇拜,看向桑榆之,想起初识时她去学院办公室寻他,偶尔碰见他聚精会神写字的场景,岁时清供,端坐案前,无限诗意自笔端倾泻。
“有多厉害?可曾入什么书法家协会?作品可曾得过奖。”老板打量着桑榆之,年纪轻轻又不面熟,自然觉得他们在推脱,不服气地劲儿一下子就上来了。
桑榆之谦逊一笑:“未曾有什么建树,自娱自乐罢了。”
他选了几款宣纸,此时正瞧上了藕荷底色,梅花金纹的花笺,正好可以试试新入的小楷笔。便借了老板桌案上的墨,随性写了起来。
老板见他上手就用那么精致的纸,以为是外行人暴殄天物,很是不屑地嘲讽:“其实一开始试笔不用那么好的纸,都说书法是最见功力的。不是和你吹,我写书法的时间可比你们的年龄还大,你们知道我师从哪位大师吗?”
莫晚棠摇摇头,桑榆之则专心地顾自己写着。
“说出来你们可能也不了解。”老板端了端帽子,郑重其事道,“白梅阁主。诶,再透个内幕给你们,他的作品在古玩界曾拍出过一尺千万的高价。”
“一千万?”莫晚棠惊呼,说罢便拿出手机要百度这位“白梅阁主”是何方神圣。
听到这,桑榆之也停了笔,他写了一句诗:“沉醉不知归路,误入藕花深处。”
飘逸洒脱的字迹落在藕荷底色,莲花金纹的花笺上,尤为相衬,莫晚棠默默又读了一遍,忽然意会到了他随意中的用意,不觉两腮又染上了红晕。
这人怕不是个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老狐狸吧!
“看不出来啊,小伙子有两下子。”老板看了几眼,发自内心地称赞桑榆之,但脸上的表情却没有方才夸耀自己时那般松弛。
结账时,莫晚棠在旁侧的博古架上看到了一枚小印章,好奇心趋势下,她拿起来把玩了一阵。
极其白润的一方石头,只有一点红色缺口,被巧匠雕琢成了莲花形状,而印章顶部则是一片荷叶。就像一幅写意画,甚至在留白与边款上都相得益彰。
“小姑娘,你轻拿轻放,这块寿山石可不便宜。”老板早就没有进门时的热情,就盼着他们早早买单早早走人。
莫晚棠只好讪讪把石头放回原处,却又见另一只手将它拿起。
“喜欢吗?”桑榆之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见莫晚棠爱不释手,有心想刻一枚印章送给她,认识那么久,也没有正经送给她什么。
“喜欢是喜欢,但……”
莫晚棠还没说出个一二,他已经抢先道:“这块芙蓉石手感温润,但色泽并非上乘,若在光亮处看便能见绌。”
“此石胜在造型别具匠心,你到别处也找不到第二块的。”老板笑笑。
“请开个价吧。”桑榆之直截了当。
“这……”
见他如此笃定的神情和一针见血的评价,老板心里倒没了底。他到底也是有点书法功底在身上,方才只瞥了一眼桑榆之的字,心中已知这外地来的年轻人非同一般。此时,他又对自己压箱底的宝贝势在必得,怕不是哪里的高人来砸场子的吧。
思及此,老板心有戚戚,伸出三个手指,做了个数。
“爽快。”
桑榆之接受了他的报价,正打算付钱,却在下一秒意识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他不知道怎么付钱。
确切地说,他根本没有钱。这么多年,他什么时候需要自己出门采购东西?有什么需要饶娆都会差人送到手边,以致于桑榆之完全与社会脱节。
“微信还是支付宝?我扫你。”老板问。
“扫我作甚?”桑榆之显然没听懂,却还在拼命维持着不动声色的体面。
“老板,我来吧。”莫晚棠显然已经看出了他的窘境,在桑榆之露马脚前,提前付了钱。
桑榆之无计可施,只能默默接过包装好的纸袋,压低声线:“突发情况,有劳小棠先垫付了。回去连本带利给你。”
莫晚棠有意逗他,豪气地拍了拍他的背:“你太败家了,以后可得听话啊。”
“是,小棠所言极是。”桑榆之快步将她带出门。
最后,留在老板在店内疑惑着两人的关系。看起来倒是男才女貌,很是般配,只可惜啊,是个妻管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