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朦胧,两人都在各自忙碌,灯光在墙上投射出两个动态的剪影。
莫晚棠在书桌上码完新闻稿,关上电脑,跑去看桑榆之写字。
一张简易的茶几,铺上毛毡,就被桑榆之当成了可以席地而坐的桌案。他坚持说这样写字更有古意,但莫晚棠知道他是想让自己写稿子时更加舒服些。
他一条腿曲着,另一条腿侧伸在一旁,莫晚棠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因为腿长而无处安放的烦恼。
“累了就去休息吧,我再写一会儿。”桑榆之没抬头,专注着笔划。
“我不累!”莫晚棠摇摇头,她的发梢落在洒金宣上,毛毛躁躁的触感。不小心还会扫到他的手,却莫名痒在心里。桑榆之不自觉嘴角上扬。
“你笑什么?”
“没,就是无端想起来一个典故。”桑榆之的表情看起来倒是一本正经。
“你说。”
“那年秋色宜人,我记得某位知己说要与我红袖添香……”他最后一个“香”字还没说完,已经被莫晚棠扑上前捂住了嘴。
“还典故呢!净在这儿故弄玄虚,我当初随口一说的,你也好记到现在!”莫晚棠急于辩解,手上一使劲,身上就失了重心,一下子便跌入了温柔陷阱中。
“还是说,你有很多红颜知己与你红袖添香?”她还不依不饶,晃动了身子,手指轻轻戳向桑榆之的手臂。
他适才停了笔,低头看着怀中的人。她身材娇小,玉面明眸,此时正张牙舞爪生着气。桑榆之本想说,他这乏善可陈的人生荒野中,何曾与人有什么交集。而你的话,不论是随口还是特意,他都记忆犹新。
但转头看莫晚棠那副娇憨霸道的样子,又觉得何必和一个孩子去说这些心生压力的话。
他故意写错了一个笔:“啊呀,废了。这下真得劳烦莫小姐为小生……研墨了。”
莫晚棠被他“扮猪吃老虎”的语气诓骗,起身一看,果然,端秀工整的一首词,到了最后一个“长”字时忽然出现倾斜。
她第一反应是觉得桑榆之一定很辛苦,心生内疚地替他铺好纸,又开始研磨。
他写的是一首叫《桑园访妻》,也是新娘梁雨君的代表作。
行过三里桃花渡,
走过六里杏花村,
七宝凉亭来穿过,
九里桑园面前呈。
“对了,老桑你稍微等一下,我去把那本《越剧词曲新编》拿来给你参考。”
“不必了。”他按住她的手,轻描淡写道,“那里面大部分唱词都是我创作的。”
“……”莫晚棠哑然,但想到自己之前采访越剧名家林燕丹时他也在场,当时并不知内情,只以为是饶崧的关系,现在总算明白,真正的幕后大佬原来就在身边。
一方的砚台,加水的滴管还是她用自己剩下的精华瓶改造的,水滴落在砚上时,真有一股茉莉花蜜香散发而出。莫晚棠轻捏着墨条,一圈复一圈地打转,浓稠的墨汁慢慢地汇聚,像是一块光滑的黑丝绒底料。有些累了,她用一只手握住高悬的手腕。
说起这研墨的手艺,自然也是拜桑榆之所赐。
“又费时又费力,对于你们这些小年轻来说,是不是一种折磨?”他忽然问道。
“嗯……”莫晚棠收回手,“老桑,说实话,我之前的确觉得你有点变态。”
“哦?这么严重!”他一点也不生气,也不意外。
“我在心里骂过你无数次,每一次都想罢工。但当我鼓足勇气想反抗时,又觉得这种虚度光阴的感觉也很好。”莫晚棠如是道,“我一度怀疑自己是个受虐狂,甚至还在网上预约过心理医生。”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想不到我真心实意传道受业,竟在你心中如此不堪。”桑榆之一声叹气。
“没……也没有了。”莫晚棠小声嘀咕,“我没有讨厌你,只是觉得我们之间有一道鸿沟。第一次去你家探病时,我调整好了心态,试着把你当成一个脾气有点古怪的朋友来相处,可偏偏你却在混混欺负我时挺身而出。所以,我就动了点心呗。”
她声音虽小,但脸上的红晕很深。
“原来,我们小棠这么早就倾心于我了……”桑榆之一扫脸上的阴霾,说起这些话来竟完全丧失了一个知识分子的骄矜,“得亏我装了病,才没有错失良缘。”
得意忘形,真是毫无掩饰!
“好啊!原来你是骗我的!”莫晚棠再度要扑过去掐她,“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更何况还是个有一百年道行的老男人!”
但这次,桑榆之可有经验了。早在她倾身上前捣乱时,他已经事先预判,抓住了她意图不轨的手。
掌心相扣,四目相对。
莫晚棠透过桑榆之比墨色更深的瞳孔,看见了自己屏息凝神的样子。他眉眼细长,眼波含笑,似星光闪烁,整个人都被点亮。
搞得自己都不好意思盯着他。
只能调转目光,正好落在他的写好的某一张作品上:梁程美景。取的是新郎新娘的姓,凑成一句旖旎的祝福。
“如果。”她顿了顿,“我是说如果,我们结婚了,你也要这样为我题字。”
“嗯。不是为你,是为我们。”桑榆之认真纠正她的错误。
“让我想想,写什么好呢?”莫晚棠的脑瓜迅速搜索着带有“莫”和“桑”的诗词,“青青陌上桑?”
下一秒,又迅速否定。
“不好不好,寓意不好,听着像戴绿帽。”
莫晚棠又眨了眨眼,计上心来:“不如就取‘莫道桑榆晚,人间有情天。’既有我们的名字,又是我很喜欢的诗句。”
“好。”桑榆之还是言简意赅。
“不是,老桑。你不是大才子嘛!好歹发表点意见。”莫晚棠被他“满心满眼皆笑意”的样子整懵了,“还是说你在嘲笑我班门弄斧?”
“小棠,你真想与我成婚吗?”他的反射弧却停留在好几句话前的内容。
“干嘛啊。”莫晚棠嗔笑。
“你不后悔?”
她注意到他的表情忽然由欣然变为严肃,心知他这个老古董一定是较真了。原来,再成熟的人也会有锱铢必较的时候。
她软哝哝地撒娇:“那你先松手。”
这一会儿,手心已经被捏出了一层薄汗。他的手瘦骨嶙峋,稍一用力,莫晚棠会觉得吃痛。但她有享受被这双坚实而有力的大手握着的真实感。
“我认为,结婚是情之所至的双向奔赴,又不是开盲盒,有什么后悔可言?”
“何谓盲盒?”
“哦,就是一种不能提前得知具体产品款式的玩具盒子,具有随机属性。运气好的话,甚至还能开出隐藏款。”莫晚棠大学时,喜欢买一些不实用的但很可爱的小玩意儿,比如收集各种人物盲盒,但她从来没有抽到过那些限量隐藏款。
是不是,所有的霉运都是为了攒到遇见桑榆之这种仙品的好运。
“就是类似抽奖?”桑榆之若有所思,“原来你喜欢这个。”
“上班后很久没买了!”莫晚棠振振有词,“再说了,我这就是打个比方!你连婚都没求,少、少来问我这些有的没的。”
忽然发现这人还怪会挖坑呢!
桑榆之也不知道听懂了她哪句话的意思,只是不住地点头,喃喃道:“言之有理。”
大约又过了几分钟,他写完新的一首词,待落款完毕后,莫晚棠接过一睹风采。
“白梅阁主?”她念着左侧的落款,语言有些惊愕,“你、你不会就是白梅阁主?那个连百度百科都不知道的神秘大师?”
语毕,她心里已经有了七八分答案。对于桑榆之这样的全能型选手,就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就算说他是什么大画家,大文豪,也不是天方夜谭。
“小棠慧眼如炬。至少比那个信口开河的店家识货多了。”桑榆之的语气就像自家孩子做了件多了不起的事般自豪。
“他刚还在我们面前吹牛说师承于你。那还真是贻笑大方。”那老板肯定以为白梅阁主信息少,吹牛不会穿帮,因此屡试不爽。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次遇上祖师爷本尊驾到。
莫晚棠又问:“不过,那个一平尺百万,到底是真是假哦?”
“假的。”
“咳,我就说嘛!”她还没来得及感慨“哪有人的字这么值钱时”,桑榆之抢先说了。
“是千万。”
“什么!”
此时此刻,莫晚棠觉得方才所有的嘲笑一股脑儿都反弹到了自己身上,她迅速起身,跑到一边。
“小棠,你怎么了?”
“没事,我就是想去垃圾桶把你刚才写废的纸捡回来了。不然我会觉得自己错失了一个亿。”
“……”
他无奈地摇头,轻轻一拉,她又被拽进怀里。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人就在你面前了,还怕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他目光炯炯,盯得人心中一阵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