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人指点和莫晚棠自己的努力下,采访稿自然顺利刊登。
代价就是整整一天,办公室里都弥漫着一股风油精的辣味,那是莫晚棠时不时涂在太阳穴提神醒脑的,不然她真怕自己睁眼速度稍稍慢点,就能原地睡着。
任一云恨不打一出来,但陈主编都发话了,他只能想方设法把邀功词变成请罪词。
也是,一篇别出心裁的专访稿和几张随处可见照片,陈钰虽非善类,但眼光还是有的。
莫晚棠心情大好,决定做一顿拿手大菜犒劳恩公。一进门,她就迫不及待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桑榆之。没想到桑榆之的面前正放着一张最新的《越州日报》。
“我让物业送来的,虽然是意料之中,但作为老师还是想检查一下最后的成果。”他平静的神态,和莫晚棠的兴奋劲儿形成了强烈对比。
“好吧。本来还想给你个惊喜!”莫晚棠有些失落。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啊,你是没看到任一云当中吃瘪的表情,真的好像一只鳖啊!”
回想起来,莫晚棠又控制不住地笑。
桑榆之见怪不怪,询问:“你和他同处一个部门,这么直接,不怕得罪他?”
“怕啊!”她实话实说,“但我更怕的是好的思想和声音被埋没,真相摆在那,却无人去揭露。如果记者都像他这样明哲保身随大流,那谁来用笔杆捍卫现世安稳?谁来替弱势群体声张?更何况,我那么年轻,我怎么可能会一辈子待在他手底下!”
桑榆之若有所思,但没应声。
她气焰灭了半分,声音也弱了:“那……大不了,慢慢熬,看谁熬得过谁。”
桑榆之终于没忍不住,笑道:“不惧后果,不计得失。不愧是你啊。”
短短几句话,就把莫晚棠的脾性摸透了。她也不知道人是夸她还是损她,一本正经辩解:“诶,桑老师此言差矣。我还是计较得失的,不然我就只能去天桥底下喝西北风了。”
他没再接话,因为他清楚自己没有接这句话的立场。
但他更清楚的知道,因为莫晚棠的开心,让他也跟着心花怒放。他越来越羡慕她这样明媚勇敢的性格,这种羡慕让他情不自禁又无时无刻不想靠近她。
活了近一个世纪,反而养成了瞻前顾后的多虑。
“你这只做你自己,剩下的,交给……我。”其实,他在心里闪过这样一句话,但终究没说出口。
沉默半晌,莫晚棠开辟了新话题。
“对了,桑老师,我真的很好奇。”
“嗯?”
“你是怎么做到年纪轻轻就博古通今的?”
她已经好几次问过这样类似的问题,他不能告诉她真相,却可以满足她的好奇心。桑榆之扬了扬眉眼,松口道:“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啊?”
“去了,就知道了。”
就在莫晚棠做好了即将跋山涉水,夜行万里的准备时,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段短暂的楼梯就是她即将抵达的“秘密基地”。
地下室的门缓缓开了。桑榆之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到了。”
“夜访地下室,听起来好像也不错。”她自我安慰。
随着一盏盏阅读灯开启,一个偌大的空间被瞬间点亮。映入眼帘的竟然是满墙的书籍,它们被整整齐齐、分门别类的摆放在一个个精致的黄花梨木架中。
地上还堆着几叠比她人还高的书,想来是他最近在研读的书目。
为了防潮,周围的墙面和地板还专门刷了封闭漆,没有一丝裂缝。每一个柜子的隐藏角落,甚至还悬挂了吸附性极强的干燥剂——活性炭。
显然这是一间装修完善又可以通风的地下室。
莫晚棠自诩也参观过不少藏书阁古迹,但今日见到此景,还是被惊艳了一把。
啪嗒——
桑榆之拉动了手边台灯的开关链条,清冷的灯光落在书桌上,倒影出一支钢笔的轮廓。她好奇撇了一眼,发现这款式看起来很是怀旧。
“我听说有钱人都喜欢在地下室藏宝贝,原来这就是你的财富密码!”莫晚棠选择用开玩笑的方式掩盖自己震撼。
桑榆之愣了愣,才明白她的意思,不以为意:“几度搬家,已经遗弃了很多。”
“哦?”她半信半疑,跟着他向前走。
一个踉跄,差点被地上几个纸箱子扳倒。低头一看,里面装的全是打包好的书。
“咦,桑老师,这是又要搬家?”莫晚棠心中升腾起一个大大的疑惑。
如果不是因为她,这房子的确已经空置。而他也早就在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城市安营扎寨。
“嗯……没有。”桑榆之撒谎,并慌乱地用脚将几个箱子提进了桌底。
好在,莫晚棠整个注意力都被这些书籍吸引,并没看见他的窘迫。
她从小就是个书痴,各种类型都看,学生时期还差点因为沉迷看闲书而荒废学业。如果不是某些因素影响,她的梦想就是当一名作家了。
“桑老师,我可以上去看看吗?”她指着移动梯,询问。
“可以。”他应允且补充,“注意安全。”
莫晚棠扶着梯子顺势而上,桑榆之的目光却一直追随她的纤瘦却矫健的背影。从这些天的相处中他越来越发现她是个很有自理能力的人,娇憨但不娇气,活泼但不撒泼。
渐渐地,他也放开了扶在底下的手。
气氛静谧,书香中飘来一阵她的专属香气,桑榆之也投入到自己的阅读中。
他最近受越州博物馆的委托,作为文史顾问,要为一些新入馆的文物编写简介,有些咬文嚼字的地方,也得查阅资料。
忽然,地板上发出“咕咚”一声,一只拖鞋不慎掉落。
“不好意思啊,桑老师。”莫晚棠努力伋着另一只鞋,略显尴尬。
“什么事让你这般激动?”他未抬眸,眼底尽收温柔。
“天大的发现!”她努力伸手,在左上方两三本相同颜色的书脊中抽出一本,“就是这个——《城春草木深》。想不到桑老师你竟然也有收藏。”
桑榆之心里咯噔一下,无数逝去的记忆死而复生,攻击他的大脑。
为何……偏偏是这本?
“据我所记,这是本民国旧书。我这儿这种书太多了。”他笑道,“那你是从何而知?”
“这个嘛……秘密。”
莫晚棠可不好意思说是她小时候从太婆家翻来的,太婆家保存着许多旧书,暑假借住时,她还问过一个很天真的问题,为何那时候的书这么便宜,都只要几毛钱?
后来太婆家拆迁了,妈妈整理了一箱书回来,里头就夹着这一本《城春草木深》。第一次看见封面时,莫晚棠就爱上了它淡雅的绿色色调,还有那一朵幽兰,像是精心设计后再印刷上去的。
当然,莫晚棠猜测妈妈一定是误把它当诗集给薅回来的。如果她知道这是一本类似鸳鸯蝴蝶派的民国古早言情小说,贴钱她也不会给莫晚棠看的!
“除非,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也看这种书?”莫晚棠好奇宝宝上线。
“这种书?”桑榆之表情有些异样,又努力克制,“具体内容我已忘了,只记得作者的笔名,挺特别。”
“沉舟自渡!”没想到,她竟然抢答了。
“记性不错。”桑榆之道。
莫晚棠却谦虚起来:“并不是我过目不忘,只是这位作者大大实在厉害。我第一次读这本书时,还上五年级,当时就惊叹,怎么会有这样的妙笔文章?乍一看是通俗小说,但又有志怪趣味,还带着悬疑。男主角有长生不老的金手指,在红尘浪迹,看透世事,除暴安良。每次孤寂时,还能邂逅形形色色的红颜和知己……这不比现在那些平台的爽文更好看?”
“咳咳……”桑榆之咳嗽了两声,“想不到,你小学时思想就如此早熟。”
“是你们太保守!”没想到,她极其捍卫这本书,“这书我读了不下五遍,只可惜,竟然没有找到结局……”
她查过“沉舟自渡”的资料,一无所获。也通过几家旧书网企图搜寻这本书,都没有得到完整版。也不知道这个不知男女的作者大大发生了什么事,连结局都不给一个!
“也许,这个沉舟自渡有什么难言之隐。”桑榆之难得帮一个外人辩解。
“有什么难言之隐比吊读者胃口更残忍的?”莫晚棠爱而不得道,“除非,他死了!”
“咳咳。”脚底下又传来桑榆之的咳嗽,“有些时候,死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桑老师,你总这般悲观,难怪身体久不见好?”莫晚棠听见他无缘无故的几次咳嗽,担心他病情反复。
她摇头叹息,忽然看见最边上格子里横放着一叠厚厚的手稿,积满了灰,小楷标题却依稀可辨:
城春草木深上下卷。
“桑老师!”她再次惊呼,“你一定忘记自己做过什么好事了!手稿诶!你竟然收过沉舟大大的手稿!”
是手稿!
糟糕!
桑榆之的确已经忘了那封尘多年的往事,但此时他已经来不及去阻止,莫晚棠就已经倾身靠向了书架。也是这一刻,脚下的扶梯因为突如其来的冲击,偏离了地面,再也承受不了地晃动起来。
伴随着重心的消失,莫晚棠看见面前有一书柜的书摇摇欲坠,正向自己砸来,为时已晚。
“救命啊!”
来不及思考护脸还是护脚时,她恍惚已落入一个安全基地。
原来,等待自己的不是万丈深渊,而是桑榆之稳定而坚实怀抱。
呃,这下完蛋了…
还不如和地板来个亲密接触呢,顶多受点皮肉之苦。这吃老师豆腐,身心俱损啊!
莫晚棠悔恨不已,只能贴着桑榆之的胸膛装死装晕。
而他的心跳频率却出奇快,体温一点点上升,隔着衬衣,都快把莫晚棠烫熟了。她忍不住问:“什么情况,你发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