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莫晚棠约了一个留学生做采访,建筑设计研究生毕业,却选择回到越州做特色民宿。对方提早准备一些资料,再加上聊天投机,因此可以早早收工。
路过老街口,莫晚棠看见刚出炉的越州小点心——奶油小攀,想着正要去桑榆之那,便为他排队买了一盒。
虽然最近总是出入湖影山庄,但莫晚棠几乎早出晚归,因此很少遇见住户。这次大概是时间点凑巧,走在别墅区深幽宽阔的路上,莫晚棠迎面撞上了几个小区里散步的阿姨。
她们也注意到了莫晚棠,并对这个从未见面的小姑娘产生了好奇。尽管她们议论声很小,但莫晚棠还是依稀听到了一些。
“这女孩是谁家的亲戚吗?怎么从没见过?”
“谁晓得哦,我们小区年轻人不多呀。”
“看她往那户人家走了,该不会是那家里的人吧?”
“啧啧,那户人家啊…难怪咯。”
原来,桑榆之住了那么久,在邻居们口中只混得个“那家”的称呼,这才是真正奇怪之处。
她用桑榆之给她的备用钥匙开了门,见桑榆之的卧室门紧闭,估计还在休息。
她没想打扰,先把买来的东西放到了厨房,自己则猫在茶几上列了下采访稿的提纲。
这时,任一云打来电话。
她接听:“任主任有何指教?”
任一云问:“小莫啊,刚才下午的稿子你在准备了吗?”
“那当然。正整理着呢。肯定可以在下周‘归家’的专题推出前写完。”这点信心莫晚棠还是有的。
“哦。那你可以先放一放了。”
“为什么?”她有种不妙的预感。
“有个版面需要调整,所以这期专题被临时顶了上去,明天就要排版了。我就是来通知你一声,稿子不用写了。”他平淡地叙述,却轻易否定了她和被采访人一下午的心血。
当然,这也是客观事实,任谁也不可能在一晚上赶出一篇完美的访谈。
“不过,你不必担心,我会安排那组水乡的摄影作品补位。”听到这,莫晚棠就知道这事是任一云一手策划。因为她记得这些摄影作品是某个协会的名誉主席发来的,他想拍这个马屁已经很久了。
以莫晚棠的资历,还不够过问版面调整的原因,但她还是想争取一下:“任主任,那位民宿创始人的采访稿,能不能下次换个版面放上去呢!主要是他的想法很有新意,说不定还可以启发一些同样迷茫于此的年轻人,如果作废,就太可惜了。”
谁知,任一云想也没想:“那有什么办法,你唯一该庆幸的是自己还没动笔,并无损失。”
“可是……”
她还没说完,对方已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小莫啊,你太年轻了!稿件更换是很平常的事。你呢,就先拖着,搁着搁着,人家心里也有数了。”
缓兵之计,谁不会?只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前几天,莫晚棠刚刷到一篇评论,说不知从何时开始,记者这种“守护社会良心底线的崇高职业”被某些人一次又一次的玷污。记者在人们心目中不在神圣,国人对记者的看法和尊崇也有了变化。
现在用来形容任一云这样的“老记”最合适不过。
她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又或许是累积的情绪,竟然直接顶了回去:“我是年轻,但我也听过咱们报社一些创始前辈的名言。任主任大概是忘得差不多了吧。身为记者,不应该是简单的记录者,而应是一个善于交流的访问者,温厚善良的慈悲者,嫉恶如仇的侠士。我们不求权、不求财、并且不求名。所谓,人有人格,报有报格……”
“好了好了,你别和我扯这些了。”任一云都没空和她置气,不屑道,“你有时间费这口舌,不如想想有没有本事在一夜之间赶出稿件,那我倒还能尊重尊重你那不值钱的理想。”
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所以他得意洋洋挂了电话。
莫晚棠气得想抡东西发泄,但环顾四周,好像没有她砸得起的东西,除了手中那只手机。只能悻悻骂了句:“任狗!”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哂:“生气归生气,骂人就说明你还缺乏处理这件事的能力。”
是桑榆之!
完蛋了,他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候出现,莫晚棠觉得自己光辉美好的形象毁于一旦。
殊不知,人家已经在卧室门口听完了整个对话,并深为触动。尤其是莫晚棠说出那句未完待续的话——人有人格,报有报格。
桑榆之仿佛回到了百年之前,身处于血迹斑斑的荒野,孤立无援。突然,有个年轻人背着相机,将奄奄一息的自己搀扶起来,在他耳边说了同样的话。
人有人格,报有报格。若两者失,何以立世?
他似乎有点明白莫晚棠的行事作风了。一开始总觉得这个女孩爱较劲,不服输,年轻人嘛,渴望升职加薪,难免急功近利。但时至今日,他才知道,莫晚棠身上的那股劲儿叫做坚守。如今,能为职业操守而坚持的人寥寥无几。
当初他千方百计接近自己,确切说,是忍受自己,又付出了多少?
他心中对她的那份不为人知的欢喜不由添了几许敬意。
他们俩都是海上漂泊的孤舟,若有幸成为彼此的浮木,倒是能结伴偕行。至于行舟几里,山海自有归期,风雨自会相逢。
“桑老师,你一定觉得我很粗鄙吧?”莫晚棠为自己的失态而羞愧,“抱歉,污了你的耳。”
他却走上前:“我话还没说呢。虽然人要学会控制情绪,但必要时也要释放压力。”
“嗯?”她还没出离愤怒,闷哼道。
“家里的东西你尽可以发泄。坏了算我的。”事实就是,这些身外之物对桑榆之来说本就不值几钱。
看着他一脸认真地说教,莫晚棠沉郁的心情忽然被逗乐。竟然还有这样安慰人的方式,她抄起沙发上一个织锦缎软靠,朝他丢去。
“像这样吗?”
“你觉得开心就好。”他伸手轻松地接过。
两人放声大笑,压抑已久的情绪在那一刻烟消云散。
饭过三旬,莫晚棠辞别桑榆之:“桑老师,不管怎么样,今天还是要谢谢你,照顾我矫揉而自负的小情绪。”
“那我也得谢谢你呢!出去跑新闻也没忘了我。”桑榆之正吃着莫晚棠重新加热过的奶油小攀,她总是能如此精准地猜中他的喜好,这可是老越州小孩子们最爱吃的甜品零食。
“还好你喜欢。这一下午也算没白跑。”莫晚棠叹口了气,“好了,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等一下。”玄关处,他忽然叫住她,“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这才是我认识的莫晚棠。”
“桑老师?”她好像预感到什么,但还是难以置信地望着对面那尊不动声色的脸。
“既然你不耻他的行为,与其抱怨,不如用你的实力狠狠反击。”他侧身让出一条路,“书房可以借你,正好我今天也有点东西要看,顺便可以帮你答疑解惑。”
他的意思是……
“这也太巧了吧!”莫晚棠喜出望外,就差没握住桑榆之的双手表示感激,“哦,我是说,这也太好了吧!”
“来而不往非礼也,就当是答谢你这些天的美食了。”谈笑间,他总能将恩惠说的这般自然而然。
湖边的房子,静得能听见流水的声音。月光洒在屋檐下,朦胧不清。
不过,莫晚棠还是不敢喧宾夺主,霸占桑榆之的书房赶稿。她依然窝在茶几边,正好靠墙还有个电源口,充电喝茶都方便。
奇怪的是,桑榆之也并没沉浸于书房,而是在不远处的单人沙发上坐着,一边喝着茶,一边吃着剩下的两个奶油小攀,那状态倒是难得一见的惬意。
她不想再去揣摩大佬的心思,也无暇揣摩。指尖在键盘上来回敲击,她写出了一个关于田园将芜胡不归的现代版桃花源记,就差最后的收尾。
桑榆之简直就是一本行走的活字典,所有典故有问必答。莫晚棠还发现,他几乎熟知上个世纪越州的所有大型事件,很多她还来不及问度娘的年份,桑榆之都能准确说出时间,仿佛亲身经历一般。
一定是最近多做了点好事,才能体会到“有如神助”的幸运。
席地而坐久了,难免寒气入体。莫晚棠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冷得她赶紧拉过沙发上的呢大衣,盖在膝上。
小心翼翼的动作却逃不过桑榆之的眼底,他问:“冷吗?”
“还好。我马上就写好了。”莫晚棠吸了吸鼻子,下意识道。
但他无视了她的逞强,忽然起身走向楼梯边的壁炉柜,轻轻一按,壁中燃起熊熊火光,一团接着一团地跳舞,那些堆积在一起的暖色调,引入眼帘,又把温馨带入心里。
盯了一会儿,随着又一个寒噤,莫晚棠才意识到,这壁炉大概率是个装饰品。可再看看桑榆之的表情,也不像是在戏耍自己。
她本不想多事,却结结实实打了个两个喷嚏:“阿嚏、阿嚏、”
“好像没什么用呢,难道是坏了?”桑榆之自言自语。
他明明前几天还开过。对于一个没有温感的人来说,不为取暖,单纯喜欢这一份温暖的颜色。可是,因为莫晚棠的出现,他也第一次感受到了冬夜的寒意。
其实,就算桑榆之看起来和这个年代的人无异,但他还是本能地排斥很多科技感的东西,比如所有的电器设备。
“桑老师,我严重怀疑你不是这家的主人!”莫晚棠还是没忍住,默默来了一句。
“是、是吗?”他以为自己暴露了什么,紧张地向后退了两步,不小心误触了墙上的某个开关,发出了“滴”的警报声。
莫晚棠难得见到失态的他,忍俊不禁:“我和你开玩笑呢!”
突然,地板开始发烫,壁炉里的火光发出噼里啪啦的模拟音效,莫晚棠猝不及防,吓得攥住了某人的衣袖。随即,又倏然松开,低头看着自己没来得及穿拖鞋的脚。本就熏热的脸上更添了几分羞意。
这下,轮到桑榆之嘲笑她了:“原来你的胆子也不过尔尔。”
“我……”她悄悄动了动藏在袜子里的脚趾,忽然觉得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也算融洽,便抬眸挑衅,“哼,胆子大就不会被你三番四次被你使唤了。”
“你说什么?”借着壁炉映射出的暖光,桑榆之在她侧脸轮廓上捕捉到了一圈鎏金的光晕,忽明忽暗,很是娇俏。
“好话不说第二遍。”她丢下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重新回到电脑边。
故作正经的假正经!
他也不再“纠缠”,随手拿起一本故书翻阅着。只是心中那一处阴冷的角落不知何时有了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