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平淡,仿佛作壁上观,正在定义他人的死活。
莫晚棠这才注意到,楼梯里并没开灯,只有三楼天窗落下的一缕清冷月光,在白墙布上打出桑榆之那颀长清癯的轮廓。有的人,连影子都是冷的。
他一直如此。
刚认识时,他为了求证,可以让她一遍遍地逛古镇,丝毫不顾及穿着高跟鞋的自己;几次接触后,他为了享受时间,同样可以对自己呼来唤去,从没考虑自己繁重的工作和奔波的辛苦。现在,他依然可以打着为了她好的旗号,肆意插手。
“的确。你就像那佛龛的泥塑,我们对你祷告或咒骂,你总是高高在上,提供不了任何情绪价值。”她声音有点大,气到自己的身体都有点颤抖。
“小棠,你是这样看我的?”
“我的看法能改变什么?”莫晚棠冷哼道。她的确有点累了。就像斗鸡一样,对方若积极应战,与她抬杠,那她到还能血战几百回合。但如今这一拳拳打在棉花上,还能怎么样。
“不说了,我回房间了。”她低头上楼,与他擦身而过。
他道:“那你好好休息。”
天光透过纱帘缝隙钻进来,是全新的一天。
莫晚棠翻了个身,脸颊贴到半湿的枕头,这才从凉意中醒来。她自己都不知道昨天什么时候睡着的,大概是哭累了,迷糊了。可她依稀还记得,自己明明没有盖被子,那么此时自己身上这床雾蓝色的毯子是哪来的?
算了,这也不能说明什么。举手之劳罢了。
可喜的是,莫晚棠洗脸时发现自己脸上的肿好像消了,就连原来起红疹子的手臂也白皙如初。
她嘀咕道:“呵,我就说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休息好就没事了。”
今天不上班,莫晚棠特意在房间呆了很久。可是,因为昨天都没有吃晚饭,又加上生了一肚子闷气,此时早已饥肠辘辘。她拗不过自己的五脏庙,想着就下去拿点面包和饼干垫垫。
桑榆之平时不是呆在书房里,就是坐在茶室,总之零食区不是他会出现的地方。运气好就不会碰到。
心想着,莫晚棠开了门轻手轻脚地下了楼,当脚步落在一楼楼梯时,耳边却响起一个热情洋溢的问候。
“莫小姐早!”
猝不及防,莫晚棠差点没吓到。
“莫小姐当心啊。”
这老严,明明比他爸爸还要年轻几岁,但举手投足怎么能活成一个AI,而且还是那种老气横秋的类型。
“严叔早。”莫晚棠小声地和他打招呼。见他并没有要走开的意思,她又问道,“您还有事?”
“受桑先生所托,我带了李医生团队来家里替你面诊。”
“……”
顺着他的话音,莫晚棠余光一瞥,才发客厅里站了四个人,他们身着私立医院特制的衣服,李医生她是见过的,不过,想起当初在医院,李医生知道她是如何晕倒的人。莫晚棠宁愿与李医生不复相见。
除此之外,房间里还多了些陌生的设备,把原本200平的客厅衬得有些拥挤了。
敢情他是连夜去请了医生。莫晚棠真想问问,这病是非看不可吗?
“莫小姐,别害怕。过敏不是什么大问题,桑先生就是怕你心理压力太大,耽误了病情。”李医生笑容可掬,像春风拂面安慰她。
果然,专业的医生就是不一样,给足了她情绪价值。比某人好多了。
莫晚棠走向李医生,笑着回应:“劳烦你们跑一趟,我已经好了。”
“我看看!”李医生已经让助理启动了仪器。凭借她多年的经验来看,莫小姐的确不像过敏的样子。
昨晚听桑先生的描述,再加上老严风风火火跨城赶来的架势,他们从熟睡中醒来待命,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
片刻,李医生权威宣布:莫小姐并无大碍。
“太好了,桑先生一晚上都没休息好,还等着我回复他。”老严拿出手机,看了下时间。
“他不在?”莫晚棠有些意外。
“嗯,我早上接医生们过来时,他就出门了。说去办点事,也不让我跟着。”老严语气中带着疑惑,看来他也不知道桑榆之去了哪。
他倒是会躲清净,本来嫌弃他不作为,现在好了,彻底消失了。
*
知乐村重建工作已入尾声,妙珍阿嬷还特意打电话给莫晚棠。她总以为莫晚棠在外面吃苦受罪,风餐露宿。
本来莫晚棠还犹豫着如何委婉地回绝妙珍阿嬷,并告诉她自己一切都好,请她不要挂心。但这件事,就像一盆冷水浇在自己头上。难怪喵小姐有闲暇宁可开个书店,也不愿意谈场恋爱。宁愿把情感投入到猫猫上,也不愿意浪费给一个狗男人。
夜幕侵吞白昼,也吞没了莫晚棠心中的侥幸。
她匆匆收拾了行李,下楼时却遇到了晚归的桑榆之。
只见他一副居家休闲装扮,白色匹马棉T恤外披着黑色针织开衫,像是在附近遛了一天弯。桑榆之见莫晚棠两手都提着包,目光里闪过一丝愕然:“小棠,要出去?”
哼,真够狗的。在外游荡了一天,现在就跟没事人一样,问着不咸不淡的话。
“对啊!准备回家去了。”她特意把重音落在“回”字上。
“这不就是你的家。”他虽未笑,但眉间却依然透着温柔的笑意。
好敷衍!莫晚棠目视前方,故意说:“回知乐村。妙珍阿嬷已经帮我房间都收拾好了,街坊们都盼着我回去热闹热闹!说我不在啊,实在太冷清,太没人情味了!”
“原来如此。”耳边依然是他寡淡的语气,“那……要我帮你收拾东西吗?我叫老严送你。”
原本这铝制的行李箱就挺重,莫晚棠提在手上说了几句话有些吃力。但他最后的潜台词,仿佛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手指在行李箱把手上紧了紧,莫晚棠简短道:“多谢,不必了。”
她恨不得立刻、马上、旋即离开这里,心煎一样冲下最后几阶楼梯。不知是因为箱子太大遮住了视线,还是裙摆碍事,屈膝时不慎踩到。总之,莫晚棠没踩稳,一下子滑了下去。
“砰”的一声巨响,行李箱重重地磕在地板上。比巨响更可怕的是,它翻滚下来直接砸到了莫晚棠的脚背。
那一瞬,莫晚棠感觉自己的右脚上的青筋都快绽开崩裂,麻感从脚尖游走至浑身,疼得她忍不住大叫。
须臾间,身体却被一个有力的怀抱支撑着,就像疲惫时忽然置身摇椅中带来的那种安全感。她回过神时,桑榆之已经抱着她走到沙发上,轻轻放落,而那条被砸上的腿此时就被他小心翼翼地托举着。
原来比疼痛更令人难捱的是羞耻感。
莫晚棠想起曾经看过的一些古言小说,该死的,此时脑海中还在想什么。她下意识缩了下脚,疼痛感又一次报复性袭来。
“别动!”桑榆之再次重复,“别动,小棠。”
他此时的专注力都在她的脚上,在确认没有进一步恶化后,方才抬头和她对视:“我让老严去请医生。”
“桑榆之!”她感觉自己快炸了,“你除了会说这句话还会说什么?我都要搬回去了,你连句挽留都没有?”
“小棠,我尊重你的意愿。”
“鬼个意愿啊!桑榆之你做个人吧!”忍无可忍,就差骂脏话了。
他有些为难:“我倒是想。”
想什么?想做人!
“反正你要是真心尊重我,就应该知道我今天不想再看到医生了。”
两人都低头沉默,某人忽而一声喟叹:“还疼吗?”
废话!她点点头,很快,又为了自己的任性硬扛着摇头否定。
“好了,不看了。都依你。”桑榆之语调又缓和几个度,“只是,红肿的地方不揉开怕是要有淤青。”
心中紧绷的那根弦突然松懈了下来,莫晚棠将头埋进抱枕中,瓮声瓮气道:“我行李箱里银色收纳袋里有跌打药水。”
“我去拿。”
他轻托着她的脚踝,用指腹替她按揉。空气中弥漫着薄荷草的清香,这味道一下子将莫晚棠带到了小时候,太婆在手心倒上舒经活络的药油,替顽皮的自己捏开磕伤的肿块。
莫晚棠怕痒,不自觉就咯咯笑,一笑就缩成一团。
“会哭会笑的姑娘,以后谁娶谁福气!”太婆也跟着笑起来。
当桑榆之的指尖无意碰到脚心,莫晚棠实在憋不住,又笑起来。桑榆之被她弄得不知所措,以为是自己下手太重。
“小棠,再忍一下,好不好?”他耐心地同她商量。
“怎么忍啊?”没法子,憋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做点别的事分散下注意力。”
“哦。”
她深呼吸,再呼吸。慢慢俯身往前凑去,用鼻尖渐渐触碰某人柔软又温和的脸,甚至能感到他突如其来的分神与诧异。
唇齿相依,像冲调一碗甜羹,温热浓郁,味蕾都是被填满的幸福。
桑榆之睁开眼,就捕捉到了她促狭的笑容。
“你,不生我的气了?”他更在乎这个。
“好气哦,你知道我生气,为什么还要气我!”她皱眉嘟囔道。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万能的桑老师,遇到了最难的题。
“很简单啊。”这最难缠的学生却一语道破,“感受当下,身随心走。”
她轻轻地闭上眼,抬头在他的唇上啄了一口。
“小棠。”他的声音变得沙哑,莫晚棠感受到了强烈的气息变化。虽然是她先纵了火,但真烧起来,自己好像也有点无力招架。
“脚痛……”她小声道。
“对不起……”他的话越来越含糊,听不清了。
荔枝香甜,玫瑰炙热,绽放在秋意阑珊的那个夜晚,一切都来的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