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桑榆之手一抖,火折子的盖子直接从秘道滚落到地上。
“什么人?”方才还闲聊的“虾兵蟹将”听到动静,不由打起精神。更要命的是,他们虽看起来草包,但手中的枪是真的。
饶阿柱轻轻抽出腰间的弯刀,已经做好了“纵是以卵击石也要拼死一搏”的准备,桑榆之握紧火折,紧张到忘记喘息。
眼看,两人慢慢向秘道逼近,地下室的门忽然开了。
一个颀长的身影,手中还掌着一盏灯,格外耀眼。随着他的走近,整个昏暗的地下室都跟着亮堂起来。
“少爷。”两人明显对来人的出现有些意外,但举手投足还是极度畏惧。“您怎么来了?”
“自然是为你们不配知晓的事。”他语气慵懒,皮鞋在地板上叩出清脆的声响。夜里冷,他拢了拢披在肩头的花呢西装,像在寻找什么。
隔得远,桑榆之不太确定,但一听他说话,就知道来人正是他儿时的玩伴——沈煜。他从小热衷于猎奇,所有新鲜的洋玩意儿沈煜都喜欢研究。看他手中那盏制作精巧的灯,一定是他最新的发明创作。
正因此,沈渊不知耳提命面说过他多少次,每次还总拿桑榆之作为正面教材去激励,只是,沈煜有自己的坚持,对继承家业无动于衷。
桑榆之倒是好奇他今晚来的目的了……
两个看守见他迟迟不走,以为是自己平时偷懒怠工被老爷发现了,专门派少爷来敲打警醒,心里七上八下,又不好直接催促沈煜。
“少爷,这地气冷,您快成亲的人,仔细冻着。”
“是啊,刚才还闹异响呢!您还是上去喝杯茶暖暖身子吧。”
沈煜心说,你们两个消息倒是灵通。他明知故问:“你也听到异响了?”
“是。”
“太好了!”沈煜抬头喊道,“我最近正在研究这钱庄附近的地下暗道,特意画了图纸,派了两个能工巧匠来探路,看来他们是成功了。”
“啊?不是……少爷您……”
一人正存疑质问,却被另一个年长的守卫打断:“少爷真是神机妙算,有了这些机关密道,下次办事就多了条途径。”
沈煜点点头,高声喊:“两位师傅,勘察得怎么样了?”
夜深人静的地下室更加静谧了,桑榆之还未分辨沈煜是敌是友,不管怎么说,先顺势把眼前的难关过了再说。
“多亏了沈少爷的图纸,我们试了几次就成功了。”桑榆之紧压着嗓子,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沧桑浑厚。“一时兴奋,没拿稳火折子,惊扰了二位兄弟。”
“回头得给你们一人做一顶专门有勘探灯的头盔。那你们做完标记就原路返回,我们回地上再议。”沈煜说话时,自己还用灯照了照壁缘。
“好嘞。”
直到他听到一些细微的声响越来越弱,才冲着两个守卫点了点头,自顾自上了楼。
*
桑榆之几乎是连滚带爬出的秘道,当他一把抹去脸上带着的泥泞时,他就知道自己也抹去了那份仅存的体面。
从此,世上再也没有不可一世,点石成金的首富少爷,取而代之的识时务方能保命的小老百姓。
饶阿柱紧随其后,气喘吁吁问道:“好险,差点以为我们要死在里面了。不过,那个沈少爷凭什么救我们?他不是沈家人的继承人吗?”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黑暗中照进一缕光亮,不知何时,沈煜竟也出了钱庄,像是预设了埋伏般,专门在这等他们。
迎着光,桑榆之望向昔日好友,士别几年,他的脸上多了几分旷达与坚定,唯一不便的是,言谈举止还是喜欢插科打诨。
“阿煜弟弟。”桑榆之迟疑了一会儿,与他打招呼。
“你还记得有我这个弟弟啊!回越州那么久,宁可找我爹,也不找我?”明明是责怪的语气,但沈煜眼神中却尽显担忧。
“阿煜,我……”桑榆之声音颤抖,“你都知道了?”
“知道。”沈煜冷笑道,“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在你夜探钱庄时刚好出现,还未卜先知帮你圆谎脱险。你太大意了,你以为这个秘密通道现在还是秘密吗?我爹早就买通了桑家钱庄的人,打听到有秘道,正在画图纸研究地形。你倒好,自己送上门。”
若不是沈煜及时出现,桑榆之就等着被瓮中捉鳖,到时候数罪并罚,官府想不收都难。
说来也巧,前两天沈煜正好路过书房,看见沈渊和几个精通营造的工匠聊得投入。他很好奇,便向沈渊打听。
沈渊做梦都想让沈煜对生意提起兴趣,好接管家业。见他突然对钱庄的事这么上心,毫不设防地把图纸给儿子看了。
“既然你已经知道你爹想置我于死地,为何还要帮我?”时过境迁,人心难测,桑榆之也不保证沈煜和他的友情还价值几何?
“榆之哥哥,你该不会以为我和我爹作对,纯粹是为了气他吧。”从小到大,沈煜没少惹沈渊生气。相比之下,知书达理、孝顺长辈的桑榆之就成了沈煜眼中“别人家的孩子”。
沈煜和他抱怨过,说他爹追名逐利但薄情寡义,对他娘和姐姐都很冷漠,更别提嘘寒问暖的关心。若不是自己是个男孩,估计也早被他忽略了。
所以年少时,沈煜常去桑家串门,虽然免不了又被大人们拿来和榆之哥哥比较,但桑家温馨的家庭氛围还是让他流连忘返。尤其是桑伯父,他真的是一个宅心仁厚的长辈。
有一回,沈煜因为好奇,错手弄坏了桑榆之最喜欢的西洋八音盒发条,他慌乱不已,又怕被要面子的爹知道当众责骂。一时动了歹念,索性摔了八音盒,准备嫁祸给收拾卫生的下人。
谁知第二天,那个八音盒又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书桌上。桑榆之不以为然,沈煜却做贼心虚,紧张地赶紧找理由去和桑家辞行。
“桑伯父,过几天家姐生辰,我想回去陪陪她。”
“可惜了,不然你可以和榆之多玩几天。”桑茂轸从多宝架上拿出一个小方盒,“正好,我最近和洋人做生意,买了点小玩意儿,你和你姐各一份吧。”
“多谢桑伯父了。”
“别客气,阿煜。榆之没有兄弟姐妹,你能和他做伴,是他的幸运。伯父谢你还来不及。”桑茂轸伸手示意,“快打开看看,可喜欢?”
沈煜打开盒子的锁扣,发现里面竟然又出现了一个八音盒,只是造型和桑榆之书房的那个不同,不,是肉眼可见的更精美,更贵重。他轻轻拧动发条,匣子里传出一阵清脆悠扬的旋律,那小巧的黑白方形条还会随着音乐回来弹动。
“好精妙的机关!比先前那个更……”沈煜一时激动,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我,我太喜欢了。”
桑茂轸笑道:“这是一种西洋乐器,叫piano。下次有喜欢的东西就直说,伯父给你买。”
“原来您都知道,可是您那么忙,怎么会关心这样的小事?”沈煜很意外,桑茂轸竟然一点也不生气。如果换了沈渊,少不了一顿责骂。
沈煜心想,桑伯父到底财大气粗啊!
“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若事关一个人的品性,再小的事都是大事。若能让一个人知错能改,那再大的钱都是小钱。阿煜啊,你要知道,千金难买真善美,你还小,别因为惧怕,而丢了君子的气节。”桑茂轸又严肃起来,他还说了一些文绉绉的警句。但沈煜也记不得了,一半是因为年纪小不理解,一半是因为紧张到耳鸣。
那天,明明是寒冬腊月的气温,可沈煜却满头大汗地跑回家。尽管这件事只有桑茂轸知道,但沈煜还是羞愧难当,觉得自己没脸再去桑家。
再后来,桑榆之出国留学了,沈煜去桑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可桑伯父给他上的这一课,却影响了他的一生。
直到许多年后,当沈煜身处巴黎街头,听到有人在钢琴前演奏,那熟悉的旋律响起,他才知道原来少年时八音盒里的曲子正是一个法国的钢琴家德彪西的作品——《月光》。
同样是空旷的天空,皎洁而孤独的月光照在桑榆之风尘仆仆的脸上,沈煜没料到,两人再次见面,是这般光景。
“其实,你们家出事那天,我去求过我爹,结果……你们也可想而知了。”沈煜苦笑,他记得沈渊那天很生气,还把他关了禁闭,呵斥他不要去触碰这些政事。
“宁为盛世狗,不做乱世人。你爹让你明哲保身也是为了你好。阿煜你不该卷进来的。”经过了几次死里逃生的险恶,桑榆之变得患得患失。
“榆之哥哥,事到如今,我不是小孩子了。知道分辨是非道义,桑伯伯尚会为了保全我一个小孩的颜面,大费周折教导我。我爹呢?只会迁怒于家里人,斥责,打压,否定,甚至连我的婚姻都是一桩买卖算计。”桑榆之来家里借钱的第二天,沈煜恰好想去找沈渊商议退婚,事关人生大事,就算对方是政府官员的女儿又怎样,与其婚后辜负,不如事先得罪。
没想到,却被他看到柯宝山回来向沈渊复命,沈煜这才知道,原来,最想至桑家人于死地就是他爹!
再后来,沈煜料想桑榆之走投无路必定会想办法找钱,联想到之前图纸的事,就想去钱庄看看。
“阿煜,你今日虽靠图纸糊弄了那两个看守,难保日后你爹不会起疑,到时候你怎么办?”沈渊心狠手辣,桑榆之担心沈煜的处境。
“放心吧,我现在是他攀附高官的筹码。他不敢对我怎么样!”沈煜说着最嘚瑟的话,却流露出最勉强的笑容。
如桑榆之者,家破人亡,孤苦无依。殊不知,这些年,双亲健在的沈煜也形同孤儿。
“你还把真自己当物件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更何况,我这英俊潇洒的外貌,这买卖绝对双赢。”不知沈煜是不是想缓解他的痛苦,竟然还提出了一个非分的要求。
“对了,榆之哥哥,你要是过意不去,倒是可以考虑我的一个不情之请。”
“别说一个,十个都可以。”桑榆之正愁救命之恩不以为报,他倒主动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