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沈煜约桑榆之在一个咖啡馆的包间里见面。
“尝尝看，味道和你在国外喝的有没有差别？”沈煜给他点了一杯店里的招牌咖啡。
此时的桑榆之已经失去了味觉，他正好口渴，两三口就把眼前那杯咖啡喝光了。当他瞥见对面沈煜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才应付道：“还行，不错。”
“看来这老板还有点本事嘛。”这是越州第一家咖啡店，平时聚集了许多新潮的人，有洋买办也有留学生。
桑榆之松了口气，还好他没心血来潮考自己，让他说出咖啡品种。
“你常来这里？”桑榆之问。
“这里可以了解欧洲最新的咨询和商品。”沈煜直言，终于说明了自己的心事。
当年桑榆之留学时，给沈煜寄回来不少稀奇玩意儿，比如自来水笔啊，相机啊……就算从没见过这些，但沈煜也能靠自己的天赋研究出用法。通过桑榆之写给他的信和照片，他越来越向往出国。后来，沈煜就开始偷偷学习英语，最初的笨办法就是买书，再后来有了这家咖啡厅，他来就这儿找洋人聊天。
“阿煜，你骗得了别人，骗不过我。你想出去？”桑榆之坦言。
“就拿我爹报社的报纸刊物来说吧，他们虽然引进了国外的印刷技术，但纸张质量却令人堪忧。我去那造纸厂里看过，试剂酸性很大，这样的纸不仅老化程度快，而且还容易让油墨渗漏。可我国明明是最早发明‘造纸术’的国家，‘纸寿千年’也不是神话。我见过你寄回来的那些信纸，当时我就想怎么才能降低成本制造出更好的纸张呢？”沈煜越说越激动，“世界那么精彩，我得去看一看，学一学。”
“世道浇漓，人心日下，国将不国，何以为家？”桑榆之也被好友的话打动，“我支持你！”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榆之哥哥，教我学英语吧！越快越好。”沈煜一脸求知若渴，又怕两人如今的关系，他有所保留和顾虑。
“好。虽然我没做过老师，但作为兄长，教导和帮助你，也是义不容辞的。”没想到，桑榆之满口答应。
“你还会什么？德语、法语、俄语……我都愿意学。”沈煜知他有难处，还特意提出，“放心，我会支付学费的。”
“一杯咖啡吗？”
两人相视而笑，这些天，心情沉重如石磨，桑榆之第一次卸下心中的压力，开怀大笑。
*
又过了几日，沈煜递给桑榆之一封信，上面竟然用秀丽的花体字写着“MrShen”，桑榆之心里一惊：“你这么快就交上笔友了？”
“今天早上陆小姐托人送来的。”沈煜不耐烦的表情说明了一切，陆小姐正是他那桩婚姻的女主角——陆瑾瑜。
“果然是外交部次长的千金，学识渊博，这英文写得极好。”桑榆之听沈煜说过这位陆小姐，他留学时也遇到过一些中国的女同学，一般都是达官贵人家的女儿。看这般光景，陆小姐这家世，迟早也是要出国镀金的。
“故意显摆呢！”沈煜嗤之以鼻，“读了几年教会女学就觉得自己是外国人了。”
“那也不妨碍你们暗通款曲啊。说不定这陆小姐对你钦慕已久。”桑榆之晃了晃信，仿佛抓住了好友一个了不得的把柄。
“慕个屁。”沈煜狠起来连自己都骂，“她写信骂我来着呢！我虽然学英文的时间没她长，但大概也看懂了。哼，他也不看看我师父是谁！”
好端端怎么还拍起马屁？在沈煜的再三要求下，桑榆之打开了信封，怀揣着一种“侵犯别人隐私权”的心畏罪理，读起了信。
信笺不长，不得不说，陆瑾瑜的英文水平很高，写得一手洋洋洒洒的花体字。她用的钢笔墨水呈靛青色，在阳光下有鎏金的效果。据桑榆之所知，这款墨水，是伦敦最时兴的品牌，价值不菲，深得名媛贵妇的追捧。想不到，回国后，在越州也能看到有人用此写信，还是写给她并不待见的人。
也难怪陆小姐有些骄矜和自负了。
“也不算骂，就是真诚地向你表达了她看不上你这个事实。”桑榆之语气越平淡，沈煜就越不信，“那你看这句，她竟然说我是这个万恶社会的帮凶，走狗！”。
“不不不，结合语境，她的意思应该是‘人人皆是丧家犬’。不止针对你！”。桑榆之分析，“阿煜，依我看来她只是单纯想给你难堪，让你知难而退。”
沈煜冷哼：“有什么了不起的，榆之哥哥，你赶紧帮我写英文信骂回去。”
“你确定？”桑榆之分析利弊，比如好男不和女斗，格局要大一些。再比如，万一激怒了陆小姐，陆次长怪罪下来怎么办？
但沈煜执意挽尊，桑榆之拗不过他，提笔帮他回信。
日复一日，冬去春来，沈家的房檐下挂满了红艳艳的绸带，一派热闹喜庆的景象。虽说是张灯结彩的布置，但陆沈两家却破例举办了西式婚礼。那日，新郎坐在一辆黑色的敞篷轿车上，把明艳动人的新娘接到家，陆小姐身披圣洁如玉的婚纱，像一朵高贵端丽的百合花。
据说，成婚不久后，沈少爷和陆小姐就会动身去欧洲留学。这下，大家纷纷感慨，好一对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佳偶。
出国前，依然是那个熟悉的咖啡馆，沈煜带着新婚燕尔的妻子来见他们真正的大媒人。
陆瑾瑜第一次见到桑榆之，就被他清冷孤傲的气质打动，又结合沈煜和他说的，之前通信其实是桑榆之代笔，不由就对他产生了敬仰之情。
她之前一直在上海的女校上学，对越州的事不太知晓，自然也不了解桑家兴盛衰败的故事。
“阿煜，早知道你兄长这般器宇不凡，我就应该悔婚追求他。”
沈煜紧张到结巴：“瑾、瑾瑜，你要悔、悔婚我不强求，但我兄长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毕竟，他对桑榆之的人格魅力没有异议。
“哎哟，我和你说笑呢！”陆瑾瑜笑得极其爽朗，“瞧把你吓的！马上就要出国了，外面的世界纷繁复杂，你若连这般竞争都受不住，还是趁早在家躲清闲罢。”
“瑾瑜，你都说复杂了，我当然要陪你去的！”
“呸，明明是你自己想去。”
“……”
面对小两口打情骂俏却还要牵扯无辜旁人，桑榆之连连摇头，恐避之不及。
当初，他受沈煜之托，给陆瑾瑜回信。但提笔瞬间，他实在觉得不妥，便用沈煜的口吻，向她解释了误会，表明了立场。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也是不得已。陆小姐若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他作为绅士，必当积极配合。
看信时，陆小姐觉得沈煜这人倒和她见过的纨绔子弟大不相同，还蛮有意思。这一来二去，两人又发现彼此的性格、爱好都很投缘，书信往来也愈发频繁。
陆小姐胆子很大，主动约了沈煜见面，说来也巧，原来他们早就在舶来品商店碰过面，沈煜还忍痛割爱过一副手套。
而促成这段姻缘的大功臣却不想居功自傲，他唯一的希望就是阿煜可以幸福，唯一的要求就是陆小姐对这个事和他这个人能守口如瓶。
“榆之哥哥，后天我就走了。你真的不考虑和我们一起去吗？”沈煜也不放心桑榆之。
桑榆之缓缓摇头：“有的人拼了命想出去，但当我拼了命回来后，就不想再离开。纵然家国支离破碎，也总有我的容身之地。”
“那你要多加小心。”
“你们也要保重。”
命运和两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开起了玩笑，离别的愁绪像下半辈子的路，被拉得老长老长。
其实，桑榆之没有告诉沈煜，他是有私心的。最初在翻译陆瑾瑜的来信时，曾看见她说，她们家对繁文缛节都不讲究，沈家送去的那些彩礼将悉数退还。
而陆瑾瑜举了例子，里面就有大名鼎鼎的画作《庐江图》。这幅画明明是桑家的藏品，怎么会变成沈家送去的聘礼？
桑榆之要留下来，查明真相。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他与沈煜这一别竟成了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