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时,已是暮色沉沉。月亮随云层若隐若现,照着桑榆之心中也是忽明忽暗,气郁难消。
两人向往常一样手挽手走着聊着,莫晚棠忽然提起沈栩汀。
“对了,老桑,你和沈老师同事多少年了?”
桑榆之的手臂微曲,冷冷反问:“怎么了?”
“没什么啊,就是今天听说他们家给博物馆捐了好多字画,对他蛮好奇的。”莫晚棠若有所思,“你说以沈栩汀这样的资源,他为什么会选择做一个低调的大学老师?”
“那你可以去采访他。”桑榆之停下脚步,补充道,“像当初采访我一样。”
那能一样嘛!莫晚棠嗅出一丝敏感的味道。
他平时说话与她说话时,就算是很无聊的话题,他也总是眉眼含笑,嘴角上翘,仿佛连她发牢骚的声音都充满情绪价值。但今时今日,当他谈论一个曾经还算熟悉的同事时,却不带一点表情。
“你和沈栩汀有过节啊?”莫晚棠试探性问。
话一出口,她就有点后悔,老桑这种清心寡欲的人怎么会和人有任何情感羁绊,当然,除了她。
“何以见得?”果然,他用反问进行否认。
“凭我作为记者的职业第六感啊!”
“那看来小棠的职业素养还有待加强啊。”他说这句话时,语气仿佛已恢复了昔日的欢意。
“那……”莫晚棠还想追问,他忽然低头凑近自己,就这样眉眼温柔地望着她。
“走吧,老严已经在家里安排好了晚饭。观澜的禁渔期早就过了,但因为台风又耽搁了,今天有你最喜欢吃的海鲜。”他一直记得她那些大大小小的喜好。
“哇塞,有梭子蟹、扇贝焗粉丝吗?”
“当然。”
“还有什么?”
“辣炒手枪虾。”
“这个叫狗虾了!你这个叫法很容易暴露年纪诶。”
“狗……”桑榆之欲言又止,无奈地摇摇头,“现在的取名方式真是很不雅。”
“难道你那叫法就雅了?打打杀杀,充满暴力。”莫晚棠反驳,“哎呀,越说越饿了!”
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慢慢拉长,直到消失在开满合欢花的尽头。只是莫晚棠不知道,其实她的预感是对的。
桑榆之和沈栩汀之间岂止是过节?
*
那年,桑榆之走投无路时,也曾叩过沈家的大门,想投奔他父亲的故交沈渊。
阔别几年,桑榆之再次拜访沈家,发现这宅院竟内有乾坤,比他出国前扩大了几倍。沈叔虽是个生意人,但他文人出生,饱读诗书,行事总是低调稳妥。如今,时局动荡,他竟然修葺庭院,这倒是蹊跷得很。
但沈渊见他时声泪俱下的神情,又让桑榆之立刻打消了怀疑。
“贤侄……我的好侄儿,你受苦了……”他泣不成声,圆形玳瑁框眼镜上全是雾气。
“前几天听说太平洋那场海啸无人生还。我感慨了很久,以为你逃过一死又要葬身鱼腹,万幸!定是茂轸在天之灵庇护着你。”沈渊握着桑榆之的手,引他至大厅。
“让沈叔挂心了,我也是怕连累你们,不敢打扰。”桑榆之握着下人端上来的茶盏,里面有他最常喝的明前龙井,但如今身体发生变化后,再也尝不出味道。
“怪我!你遭此打击,身心俱损,应该上点滋补汤替你压压惊。”沈渊立刻吩咐下去,又热情地让桑榆之用午饭,“既然来了,你就在家中多住些时日。近来家中装修,实在不得闲,等过些时日,我着人替你另觅住处。”
“有劳沈世伯了。府上可有什么大事?”桑榆之正心存疑虑。
“还不是我那不成器的儿,他快成亲了。”沈渊说起这事,嘴角有压不住的满意,但很快又想起伤心事,“唉,想当初我还和茂轸兄约定,要先喝他的寿酒,再讨一杯你的喜酒。若是桑家没有这变故,必定是你先成家……”
原来,是沈煜要成亲了。桑榆之和沈煜也算是从小一起玩大的伙伴,他比沈煜大两岁,沈煜不善言辞,读书也一般,却喜欢摆弄些西洋玩意儿。因此,桑榆之留学时还给他寄过礼物。
“那是好事,我得向沈叔道一声恭喜了。只是,如今我手头拮据,实在凑不上贺礼……”他说话时,声音减弱,连气息都带着无助与自卑。
“贤侄如此说就是生分了!自家人不必拘泥那些礼节。”沈渊语气尽是怜惜。
也许是许久没体会过长辈的关爱,那一瞬,桑榆之望着眼前和蔼可亲的沈渊,百感交集,他甚至庆幸自己还有个可以依靠的沈世伯。
“沈世伯,我如今身份特殊,本就不便叨扰。只是……”桑榆之欲言又止,难以启齿。
“贤侄有什么难处尽可说来。”沈渊对他的来意也猜出七八分。即将入冬,可桑榆之身上还穿着单薄的西装,想来这还是他唯一拿得出手的衣服。
昔日的首富少爷,如今落魄至此,他眼神一晃,连忙吩咐随行管家去账房取了两吊钱。
“贤侄,我现在手头紧,这个你先拿去应急。”
桑榆之接过钱,攥在手里,自知多说无益,只道:“多谢世伯,那我先告辞了。”
走出沈家大门,桑榆之心中却更沉重了。沈渊滴水不漏地关怀让他触景生情,但这点钱于他实在是杯水车薪。
出了城门,行至郊外时,天色已暗。下过雨的路泥泞不平,桑榆之错愕间瞥见树丛中闪过一道黑影。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难道世风日下,自己从沈家出来就被盯上了?
他佯装无事,起身疾走,那黑影却比自己跑得更快,很快拦住了他的去路。
朦胧中,桑榆之见对方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这位兄台,莫要冲动,你我无冤无仇,若是为财,我们好好商量。”
对方不为所动,反而步步逼近:“老子不为财,只要你的命!”
说完,他手上的匕首已经朝桑榆之刺来。别说是匕首了,就算是把枪,桑榆之也知道自己死不了,但正是因为死不了,这才是更可怕的事。
桑榆之一个闪躲,避开他的袭击。
说时迟那时快,远处红光影影绰绰,饶阿柱带着几个村民赶来。那人见势不妙,迅速踏上分叉的树枝消失在黑夜中。
原来,饶阿柱做农活回来,见桑榆之迟迟不回,放心不下,便出来寻人。恰好在山下遇上几个同归的乡亲。
“你没事吧?这年头的土匪强盗下手没轻重,动真格啊!”饶阿柱看得清楚,那刀下去,必定殒命。
“还真被你说中了。”桑榆之脑海中还回闪着方才刀光剑影中那个杀手的半张脸,他没看错的话,他的左眼边有一块铁青的胎记,这人正是沈家的护院柯保山。
为什么他会有那么深的印象,正是因为桑榆之那会儿读《水浒传》,有个叫杨志的,绰号“青面兽”。他小时去沈家找沈煜玩,无意中遇见凶神恶煞的柯保山,这阴影便再也去不掉。
“今天不顺利?”见他心事重重,饶阿柱便猜出东家少爷出师不利。
直到桑榆之拿出两吊钱,又将自己方才看见的那个人的身份告诉了阿柱。
“白眼狼!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这沈渊也太不是个东西了。”饶阿柱气得破口大骂,“亏东家先前多次照拂他们家,这点钱,打发叫花子呢!”
“沈家现在也有自己的难处。”桑榆之涉世未深,还是不信他尊敬的沈世博是这副黑心肠。“他若是想杀我,为何不直接把我送给官府?或许这青面兽护院已经离开沈家,穷途末路。”
“唉,那现在你有什么打算?”饶阿柱知道东家少爷现在还对这位世伯深信不疑,说再多都没用。
“只能用最后一个铤而走险的办法了。”
桑家钱庄的地下金库,四面都有牢固的铁栏围着,当初建造时就有专门的防盗设备。但除此之外,还有一条秘密通道,只有桑老爷、桑夫人和他知道。为了从小培养儿子的财商,桑老爷每年都会给桑榆之存一笔钱,如今十几年过去,也是个不小的数目了。
暗道窄到只允许一个人猫着身进入,两人一前一后爬过阴暗闭塞的通道,眼前的光源越来越亮,想来是快接近目的地了。可令桑榆之惊讶的是,这个号称坚不可摧的地库早就被炸开,大部分金银都被搬空。不远处还有两个人把守着,按理,桑家被抄,钱庄又官府代管,但这两人却不是官兵。
“你听说了吗?今天桑家少爷竟然跑家里打秋风来了。”一个人借了火,两人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咳,什么少爷啊,迟早都是柯保山刀下的孤魂野鬼。”另一人吐出一团云雾,“他若是聪明,就该逃到远远的,还跑到沈家送死。”
“老爷好不容易分一杯羹,哪还有给那小瘪三的理!”
“嘘,你少说几句吧,这钱庄到底还是吴大帅的。”
原来,他们早就勾结一气。
原来,沈渊比想象中更虚伪狡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