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州的第一场雪下得猝不及防。
俞院长说的活动地点位于蠡山下的迷雾庄园里。迷雾庄园是艺术家李一冉留英回国后创办的艺术私人会所。离桑榆之住的地方很近。本来完全可以步行前往,但积雪半化,路面湿滑。出门时,桑榆之又特意拿了件厚外套,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另类。
昨天,俞院长在简讯里给他带了很多高帽子,说这活动是他女儿公司策划的,她是甲方中的甲方,所以必须要委托给桑榆之这样的重量级人物,他才放心。
很快,走过蜿蜒曲折的回廊,来到被现切花蓝簇拥的玻璃大门口,就看见几位穿着单薄又不失时髦的年轻人站在那。桑榆之才感慨自己终究还是跟不上这时代的思潮。
再走近,他再次感慨,消息闭塞是一件多么费时费力的事。
但凡他打听一下,就能知道这根本不是什么研讨会,也称不上单纯的品酒会……或许,算了,下定义更浪费时间。
桑榆之离开之际,在玻璃门的另一端瞥见某个熟悉的身影。
她怎么也来了?
莫晚棠几乎是小跑着进门,连沿途盛开的腊梅也未曾吸引她的目光。她跺跺脚,将沾在裤腿上的水珠抖落。
桑榆之这才注意到,她穿了一双黑白帆布鞋,打扮非常随意,与周遭氛围格格不入,就像是被临时拉来顶包的群众演员。
他猜的没错。
莫晚棠是被主编陈钰派来的,而陈钰的理由也很简单,她收到女儿邀请,但自己又没空参加,就叫了个部门里最年轻又看似最不要紧的。于是,这“美差”就落到了莫晚棠的头上。
就在桑榆之迟疑的时间里,莫晚棠也注意到了他。
“嘿,你也在?”她热情地隔着露台对他挥手示意。陌生地点遇见熟人,无疑是最大的慰藉。
桑榆之微愣,点了点头,目光却追随着她奔跑向自己的身影。
“桑老师,我给你发消息怎么不回啊!”莫晚棠嗔怪。
“没、没留意。”桑榆之慌张找借口,脚步已经不由自主和她复返入场。
“哦。”
莫晚棠有点跟不上他的大长腿,老洋房花园内步移景换,穿过人群,他们来到了吧台。这里除了葡萄酒还精心准备了威士忌和雪茄,满足大家不同偏好的味蕾。
“对了,桑老师,你怎么也会来这里?”莫晚棠问。
“受俞院长所托,不过,我坐坐就走。”他言简意赅。
“好巧啊,我也是临危受命,我们主编……”还没等莫晚棠说完,就看见桑榆之已径直走向吧台,把她一个人撇在原地。
前几天还装男朋友,现在居然跟她装不熟!莫晚棠一头雾水,但她也没多想,秉着“来都来了,索性畅玩一番”的心态,她要了一杯网红饮品——肉桂丁香煮红酒,一边暖手,一边欣赏着印象主义风格的油画展。
桑榆之熟稔地点燃了雪茄,在烟雾中,他想到了几十年前,自己为了刻意忘记一些人和事,也曾抽过一段时间。虽依然尝不出味道,但它慢慢燃烧殆尽的样子却很治愈。
直到看见莫晚棠消失在自己的余光里,桑榆之拿起大衣,再次离开。
这时,身旁落下一个高脚杯。
“嗨,好久不见了。”一个身材高挑,齐耳短发的美女落了座,并伸出手向桑榆之自我介绍,“俞越,还记得吗?”
一说名字,桑榆之就认出她正是俞院长的千金,之前在院长办公室见过两次。她性格豪爽,快人快语。
“好久不见。”他只能坐下,与她寒暄。
“唉,我刚才远远瞧见是你,料想就是我那不靠谱的爹的主意。他肯定是猜到我妈要来,故意装傻呢!”俞越喝了口香槟,也点了根雪茄。
紧接着,她又对着桑榆之数落了其父的好几次爽约行为。原来,俞彬和陈钰的邀请函都是她发出的,目的就是给爸妈制造浪漫偶遇,旨在让这两个余情未了又死要面子的中年“怨偶”重燃火花,继而复婚。
只可惜,女儿急得要命,两个当事人却后知后觉。
桑榆之倾听着他们一家三口“鸡飞狗跳”的矛盾,却咀嚼出了几许温情。
他笑笑:“俞院长太不厚道。”
“可不!也不知我妈什么时候过来。你们俩入场手卡是我特制的,别人都是蓝灰色丝带,只有你们俩是玫瑰色的,一会儿还有组队活动呢!”俞越正抱怨着,就看见人群中走来一个手系玫瑰粉丝带的女生,她的手腕纤细,硕大蝴蝶结更衬得肤如白雪。
“不是吧!陈女士也来这一手!”
桑榆之循声望去,原来对方正是莫晚棠。此时,她已经逛了一圈,回到原地。看她只穿一件单薄衬衣,估计是回暖了。只是,这脸怎么比手上那抹红还要艳,这是贪了多少杯?
莫晚棠也看向了吧台。
三杯热红酒下肚的她,心却是冷的!他不是说坐坐就走?怎么不仅没走,还和美女相谈甚欢?
回想刚才在门口偶遇,桑榆之那躲闪又心虚的眼神,原来是因为……
莫晚棠转身上了楼,明明心里郁闷的要死,但越得表现出游刃有余的姿态。正好,刚才看画时新认识了几个媒体朋友,她便加入了他们的队伍,闲聊起来。
酒过三巡,管弦乐缓缓停下,主办方安排了大家去山顶滑雪,两人一组,以手卡上的编码配对为一组。
自然而然,桑榆之和莫晚棠被安排在了同一辆空中缆车中。
山中积雪深厚,盖住了原先的苍松绿竹,似一幅清秀隽丽的江南雪景图。随着海拔缓缓上升,积雪越来越厚,气温也越来越低,纵然缆车中装有暖气,还是架不住寒意见缝插针地侵袭。
起初,两人都没有出声。莫晚棠因为吃醋,更是看都没看对面的桑榆之,扭头望着窗外的白雪皑皑,且时不时拍照打卡,以此体现自己繁忙又充实的社交。
突然,桑榆之低沉的音色打破了缆车内的沉默。
“你到底喝了多少?”
窄小逼仄的空间,一点点气味都会被放大。显然,他闻到了莫晚棠身上强烈的酒精味。
“怎么?只准你和别人吞云吐雾,我就不能推杯换盏了?”莫晚棠忽然转过身,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肉身“菩萨”。
缆车又上行了几十米,突然一阵晕眩。
她微微眯起眼:“还是说,你一直在悄悄观察我?”
他心中咯噔了一下,确定莫晚棠是喝多了,但仍竭力隐藏自己的关心:“我只是觉得,一个人在陌生环境喝醉,并不是件明智的事。”
“的确不明智!”她小声嘀咕:“明智就不会那么在意你了。”
须臾,莫晚棠又发起试探:“再说,这怎么能算陌生环境呢!不是还有你在嘛,我想必要时,你总不至于袖手旁观吧。”
“晚棠。”他的音色带愠,“你要知道,并不是每一次我都能在场帮你解围。万一……”
咔——
缆车上方发出一阵轰鸣声,于半道骤停。因为正处在爬坡上行阶段,背对山顶的莫晚棠毫无防备地前倾,整个身子都扑向了桑榆之。
他迅速伸手将她抻住,仿佛刻意阻隔出一道空隙。
这时,空中的广播中开始反复播报:“各位乘客,因为天气原因,缆车正在紧急维修,请大家稍作休息,不要紧张。”
莫晚棠忽然瞥见桑榆之手背上微微突出的青筋,心中忽然泛起说不明的酸楚,重重地坐回了自己的位子。
原来不知何时,天空中又飘起了雪。面对一望无际的雪景,莫晚棠忽然想起了那句话:“青山不老,为雪白头”。
原来,那么多人渴望的白头偕老,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她能想到这,大概也知道自己是真的喝醉了!凭着这几分醉意,她决定做一件最近常常想又不敢的事。
她转身说:“人生太多意外,我们永远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嗯。”桑榆之表示认同。
“桑老师。”她像是更失落了,“对了,你现在也不是我老师了。说到底,我们也算不上正儿八经的传统师生关系。我承认,你是一个非常、非常优秀的男人!有才、多金、神秘、风度翩翩……在学院旁听时,就有很多仰慕你的女生。但我认为自己也是一个努力且优秀的女孩子,所以在我们频繁的互动往来中,我对你动心也很正常。不是吗?”
她逻辑清晰,语速极快,根本没有让人打断的机会。桑榆之的表情说不上震惊,反而有些遗憾。
“所以说!”她抬眸迎向他的目光,问道,“所以你有没有对我动心?”
又是一声轰鸣,缆车开始缓缓启动加速。
莫晚棠却听见自己的心慌乱不安地跳动,仿佛缆车驶向的不是山巅,而是绝境。那一刻,她甚至自私地希望这轨道可以慢些修复,一直为了她的告白而停留。
直到,广播再次响起,终点到了——
下车前,桑榆之忽然对她说。
“我并不是一个优秀的人,而你会变得愈加优秀,也会得到更多人的喜欢。”
“可我要那么多的喜欢干什么?”她笑笑。
“晚棠,我只能陪你坐一段缆车,看一段风景,但总会有人与你携手同游到白头。”桑榆之答非所问。
门开了,寒风一股脑儿灌进车厢。他仍然绅士地伸手,想要扶她。没想到,停顿了几秒,却被莫晚棠重重拍掉。
“桑榆之,你要拒绝就直说。不必在那故弄玄虚的。上一次,在你家我早该听出你的心意。”她吸了吸鼻子,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放心啦,我可没你想的那么脆弱,我还要去滑雪呢!装备都租好了。”
她时而痴情,时而洒脱,倒让桑榆之不知所措。怪只怪酒精作祟,词不达意。
“好。”他低头,心事重重,“那你好好玩。我先下山等,一会儿送你回去。”
“不必了!”她冷静拒绝,“既然你已表态,我们就不必拘泥于这些虚伪的礼节,我会自己打车回去的。”
话音刚落,她已经冲到了前面集合。
桑榆之望着她坚定的背影,也转身坐上了下山的缆车。
若他能够在山顶休息区停留片刻,大概就能从那些滑雪教练的口中听点新闻。
大家在说,今天有个新手姑娘,技术很菜却胆子很大,喜欢挑战高难度坡道,好几次都摔到爬不起来。想来是真的很痛,因为整个滑雪场都听到了她的哭声。
但没人知道,莫晚棠就是故意找虐,好让自己痛痛快快、歇斯底里地哭一场。
冲下山时的惊险,也比不上他深渊似冰冷的眼神。
这都不重要了。
*
三天后,饶家的玻璃茶室。
饶娆将一个象白牙的礼盒推到桑榆之面前:“这是莫小姐托我给你的,说是感谢你之前帮她父母订餐厅的回礼。”
桑榆之握着杯子,并未伸手去接。
但听到莫晚棠名字的时候,他的指尖还是动了动。
“听听这话说的,她欠祖宗的人情还还的清吗?”饶娆言语间有些讽刺,尤其她听说了穆不易就是莫晚棠的太外公时,自然而然已经给莫晚棠下了定义。
“住口!”桑榆之开口呵斥,“她没欠我的。”
饶崧心领神会,拉开了孙女:“丫头,你就别给东家叔叔添堵了。”
说罢,他还不忘打圆场,替桑榆之打开了盒子,只见里面是一条棕褐色表带。
“这牌子……”饶娆瞥了一眼,还是多嘴道,“看来她还蛮有眼光的。”
“东家叔叔,她是不是意有所指?”饶崧有点震惊,这些天他一直在顺藤摸瓜地调查,但线索好像又断了。
唯一能解释的,莫晚棠之所以能改变桑榆之的时差,就是因为她是穆不易的曾外孙女。
可现在,莫晚棠送什么不好,偏偏送表带,是几个意思?
“她还有说什么吗?”桑榆之问道。
“没。”饶娆如实回答,“就这一句。要不,我明天把她约出来,再好好问问。”
“没必要了,是我们打扰她了。”
有道是,多情总被无情恼,他们之间,谁先招惹了谁,已经说不出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