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人文学院纷纷传言桑教授性情大变,说得有鼻子有眼。他不仅通勤次数增加了,而且变得越来越有人情味。
这个怎么理解呢?
与他同事的几位老师最有发言权。
万老师说:“桑榆之从前像个永动机,不会累。我们一起做研讨,他能熬好几个通宵不瞌睡。听说现在注重休息了。”
吴教授说:“从前他很少在学校吃饭,就算偶尔会餐,也是永远固定搭配。但我上次亲眼看见他和几个学生一起用餐,竟然换了口味。”
俞院长附议:“从前我哪敢给榆之布置多余的工作啊,现在他不仅自己要求加课,还揽下了好几个编纂史书的活?”
“院长,这就是你偏心了。”几个老师忽然捕捉到别样讯息。
“咳咳,别扯开话题。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无欲无求的桑老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俞院长不禁发出灵魂拷问。
“院长你有所不知。从他上次辞职又反转的事件中我就觉得,桑老师可能没我们想的那么简单。听说,他最近还受了《越州日报》的专访。”万老师自己是个野心勃勃的老教师,也是最被看好的俞院长接班人。
常言道,文人相轻,他一直忌惮桑榆之的实力,下意识就觉得桑榆之的清心寡欲都是装的。
这时,正从画室辅导完学生作业的沈栩汀进来拿电脑,无意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万老师很想把沈栩汀拉入自己阵营,便叫住他。
“反观沈老师,世家子弟,他才是真的无欲无求。”
沈栩汀和桑榆之“年龄”相仿,但在学院里的风评却大相径庭。沈栩汀出生于越州书香门第,曾祖父沈渊就是《越州日报》的创始人,骨子里刻着的优越感让他待人接物都有礼有节。反观桑榆之,独来独往,也没人知道他的家庭情况,人总会对神秘的人和事是保留态度。
沈栩汀和桑榆之没什么交集,但也没什么过节。
“万老师过誉,我还有很多要地方要向前辈们学习讨教。”他含蓄道,“不过,桑兄性格使然,又鲜少参加活动,或许是我们不了解他。”
万老师觉得沈栩汀果然单纯,还要纠正:“非也!这一次带学生参观黄湄作品展,他报名了。哦,对了,他说还要带一个选修课的学生一起去。”
俞院长道:“是叫莫晚棠吧。”
“对对对,院长你也认识?”
认识,当然认识。前妻耳提命面亲自塞进来的人,他怎能不记忆犹新。
“《越州日报》是画展的策展方之一。她负责跟进报道。这个女孩,挺上进,人也聪明。”
俞院长说完,也差不多聊完了这个话题,大家又若无其事地忙起了自己的手头工作。没有人注意到,沈栩汀不自然的表情,还有他握着书角的手指,来回移动。
*
沈栩汀记得他一次见到莫晚棠,是去年冬天。
《越州日报》社举办年会,又正值社庆,所以沈家也收到了一份邀请函。沈栩汀作为代表,出席了这场活动。
入厅时,有一个面庞清秀的女生负责接待他,他瞥了眼工作牌,是一个见习生。果然,她很紧张,有很多小动作。
她对展厅的熟悉程度似乎还不如来开会的嘉宾,但一旦有人向她问路,她又不愿拒绝,而是打开手机问其他同事,再三确定后,亲自带路。
“这位来宾,不好意思,我刚来报社不久。”莫晚棠怕自己没做好社里交待的任务,被投诉。
“没关系。我自己随便看看。”沈栩汀看出了她的局促。
“好。”她的表情放松多了。
可一转身,又看见她热情地帮别人倒水了。
第二次,是在学院的转角处。那天,沈栩汀因为课程临时被桑榆之顶换,有些郁闷,差点与前面飞奔而来的人相撞。
“同学同学,你知道A103教室怎么走吗?”
他怎么会不知,如果不是半路杀出“桑咬金”,现在在里面上课的就是他。
“走廊尽头亮灯的那间就是。还有,我是老师。”他礼貌回应,目光移向这个气喘吁吁的冒失鬼。
居然是她!
“哦哦,谢谢老师!”莫晚棠笑道,“是你长得太年轻了。那老师,我先走了,我已经迟到了!”
她自然没认出来,毕竟两人连面熟都算不上。
擦身而过时,沈栩汀内心竟然升起无限遗憾,并且,他清楚的知道,这遗憾不是先前叠加的,是在见到她之后产生的。
此后,他们就像两条平行线,纵然他知道她上课的时间点,但也没有刻意做出什么举动,沈栩汀选择把这份怦然心动藏在心里,仅此而已。
直到那晚,他从藏馆查完资料出来。还没走多久,就听见旁边的小路上传来男女谈话的声音。
“桑老师,我还是不进去了吧。”
这声音不正是他心里藏着的那些秘密记忆!那么,她旁边的人就是桑榆之。沈栩汀自然看过《越州日报》的那篇文章,只要署名有她,不管排在第一还是第二,他都会关注一下。
只是,他没想到这两人竟熟稔至此,也从没见过桑榆之对学生如此上心。
“怎么,你不沐手焚香了?”
“那……我可以红袖添香啊。”
那一刻,沈栩汀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他听见了两人的笑声。
那一刻,他从未如此羡慕过桑榆之。
如果……
可惜,没有如果,只能错过。
*
正在四楼办公室干活的莫晚棠,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天气愈发冷了,她跑学院的阻力也越来越多。想到这,莫晚棠不甘心地问正在沙发上看书的桑榆之。
“桑老师,冒昧问下,你让我校对那些文稿我认了,让我帮你打几万几万的文字稿我也认了,可为什么打扫办公室的活也是我?”
傻姑娘,因为你留在这里,我的时间就能运转啊!
桑榆之当然不能把心里的真话告诉她,反问:“请问这里还有其他人吗?”
“也对!您那手是指点文字、挥斥方遒的。不像我,打工人打工魂。”说完,她又勤快地挥起了鸡毛掸子。其实,她也有私心——桑榆之叫她校对的文献太珍贵太诱人,外头根本查不到。
“你这话,听起来戾气很重。”桑榆之哪里懂女孩子的哀怨,转身“体贴”地给她放起了准提神咒,说听一下就能净化心灵。
好家伙,直接点燃了莫晚棠的霹雳火苗。她再度争取:“那桑老师不如把送资料这些事也交给我吧。顺便我可以多认识些教授,混个脸熟。”
“不必。你就留在这,跑腿的事有小文。”没想到桑榆之拒绝的那叫一个干脆。
“为什么?”
他没想到她不依不饶,差点脱口而出,因为你不能离开我的视线。但终于还是找了个无法反驳的理由。
“因为他腿长。”
“……”
那一刻,莫晚棠真有把鸡毛掸子甩到桑榆之头上的冲动!
*
黄湄先生的“笔墨百年归故里”纪念活动在古镇美术馆顺利举办。
这次作品展,除了展出黄湄先生的字画外,还摘录了当时名流们与他互动的信件、书籍等,几乎是十步一名句,让参观者可以多方面了解这位百年前有气有节的文艺大家。
不少在校生都来看展,莫晚棠的名字虽然也在名单里,但她作为工作人员,一直在会场忙前忙后,直到看到俞彬院长等人过来。
“俞院长,你们来了。”莫晚棠对这位“前夫哥”印象很好,发自内心的尊敬。
但虽然是和他打招呼,眼睛却不自觉地四处瞟。前几天她邀请了桑榆之,但此刻也不确定以他的心性,会不会出席。
俞彬毫不吝啬对她的夸奖,说她策划的不多,但聊着聊着,话题就引到了主编身上。
“你们陈主编来了吗?”
“哦。”莫晚棠心领神会,“她出差去了,可能要明天过来。”
“大忙人呵。”俞彬笑道,像是早就习惯了这些。
两人分道扬镳,各自参观。莫晚棠想着书馆还得去收集点现场资料,便奔了过去。
果然,有好多大学生在现场听课,还有老师讲解。
只听一个学生提问:“沈老师,听说你曾祖父和黄湄关系不错,你可以给我们讲些书上没有的吗?”
“好啊。”回答的老师姓沈,眉目清秀,说话间带着自信与骄傲。
莫晚棠觉得自己好像在哪见过,又听很多人cue到了他的家世,才记起他就是自己刚到报社时接待的嘉宾。
据沈栩汀说,他的曾祖父沈渊在自己的回忆录中提过,他和黄湄交往甚密,给他出版了好多文稿,又刊登他的画作,把他推荐给多家媒体。
“如此说来,沈老先生一定也在黄湄困难时期资助过他。”
“沈老先生真是谦虚,为善不为人知。”
“……”
学生们纷纷感慨,莫晚棠也提笔刷刷记着,没写两句,身边却响起一个声音:“记得挺认真。”
莫晚棠抬起头,目光正撞上桑榆之的侧脸,暗想,他这是什么表情。
“桑老师,你不是说了解一个人,不能从文字简介里。要多听多看。”都怪他打岔,害她又少记了好多。
“没错。但也不是谁的话都可信。”桑榆之说完,已经穿过人群走向前。
学生看见桑榆之来了,自然都很兴奋和激动,纷纷涌了上去。在他们眼中,沈老师虽然温和儒雅,但桑老师那种清冷又疏离的范儿,太有旧时知识分子的风骨了。
他们趁机问:“刚刚听沈老师分享了家族故事,桑老师你精通民国史,也给我们讲讲呗。”
桑榆之看了沈栩汀一眼,转身道:“同学们,黄湄先生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他常把感恩之情题于画中,赠送那些曾经于他有恩之人,有的人甚至一年内就得到过好多张字画。他也会写日记,记录与朋友的日常。”
这时有人脱口而出:“诶,那这里好像没有沈渊老先生的名字呢!”
“可能沈老师家藏了好多画没拿出来。”
面对同学们的议论,沈栩汀显得很尴尬。他怎么也想不到,桑榆之今天真是太过分了,怎会说出这般不留情面的话,他哪来的傲气,轻视自己也就算了,竟然还质疑起曾祖父。
更想不到的是,他看见莫晚棠正在一边记录,一边用无比崇拜的眼神望着桑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