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晚棠把新一期的《越州日报》拍到了任一云的面前,差点打翻人家新买的紫砂杯具。桑榆之的专访——《在历史与新知间,做一个叩问时间的人》赫然眼前,标题取得极秒。
“小莫,和你说过多少次了,我的文玩都很贵。”任主任嫌弃道。
“任主任,我就想问问这署名是怎么回事?”莫晚棠怒气冲冲。
这篇报道的署名有两个,主笔为任一云,莫晚棠则跟在后面,并注明见习记者。
而这位坐享其成的主笔从头到尾就贡献了一个标题。
“怎么样,这期版面不错吧。”任一云却置若罔闻,“因为桑榆之的稿子,咱们组也扬眉吐气了一把,这回你算是立了大功。”
够不要脸,他该不会觉得自己才是全组的希望吧!
“主任,我敬你是前辈,事事先征求你。但你若是不尊重人,我也不是好欺负的。”莫晚棠真不是吃素的,她狠起来直接开撕,“你凭什么偷我的署名权?这是我辛辛苦苦,一个字一个字码出来的稿子,你甚至连问都不问就窃取他人劳动成果。我必须要去主编那要个说法?”
天知道桑榆之的采访稿对她有多重要,且不说耗费了多少精力,就说如果桑老师本人看到,会怎么想她?
莫晚棠抓起报纸转身就走,身后却响起任一云轻描淡写的声音。
“你就没有想过,这原本就是主编授意的?”
她楞在原地,终究没再往前迈一步。
*
晚上的选修课,莫晚棠一整个无精打采。
下班时的冷风灌得她脖子发凉,但任一云的话更令人心寒。
他说,稿子上报都得经过一层层审核,为达到平衡整体效益,任何一关都会把你卡掉。权衡利弊下,任一云这样资深记者写的稿件才更有说服力。
有时候,内容是什么不重要,被采访对象和采访者的名字,更重要。
当然,这都是他的一面之词。
莫晚棠知道,他们终究是觉得她不过是见习期,就发表的再多也不算绩效。既然如此,为什么干苦活累活是她就成了首当其冲的哪个?
桑榆之也注意到了莫晚棠的低迷,一学期的选修课即将结束,这段时间,他们几乎天天碰面。她就像一颗闪烁的星星,忽明忽暗,若即若离,但总能在照亮黑夜里某一处角落。
今天是古画鉴赏课,桑榆之给大家介绍了明清时期几位大家的画作:董毕的山水画,清秀中和,恬静疏旷;陈求儒擅画梅,画风平和脱俗,点染精妙。
当然,桑榆之最推崇的乃是明末清初洪老荷的画,不然,他也不会用“格调高古、气韵不凡”八个字来形容。
莫晚棠翻开教材看简介,才发现“老荷”乃是他的别号,而他的本名叫洪谓,一生酒、色、诗、画。身处国破家亡巨变之下,只一双醉眼看世界。
一腔愁怨、满腹癫狂。
这时有学生举手提问:“桑老师,你谈了那么多关于陈老荷的故事,能不能给我们介绍几张代表作。我们也好去搜搜看。”
桑榆之沉思,道:“这样吧,学院就馆藏了几张名画复制品,下节课我专门上一节古画鉴赏课。”
语出,大家齐声拍手。只有莫晚棠暗自叫苦,因为预感告诉她,这会涉及到一堆课前准备。
果然,桑榆之提早下课,却特意留下了莫晚棠。
如果换了平时,莫晚棠一定会和他插科打诨一番,但今天她却开不动玩笑,只是低头跟在桑榆之身后。
大约十分钟后,他们行至一幢人迹罕至的三层矮楼前。
桑榆之停下脚步:“这就是馆藏室。学院给我配了钥匙,你随我去取几卷画。”
“桑老师,我还是不进去了吧。”莫晚棠扯了扯嘴角。
但他怎么会放过她:“怎么,怕我把你关里面?”
“没有,没有。”她忍不住笑了下,脚尖在地上来来回回,“那个,你上课时不是说了嘛,赏画是一件很有仪式感的事。需得在风和日丽,窗明几净下,沐手焚香,细细品赏。我一届俗人,恐怕……”
桑榆之见她开始扯闲话,心里放心了些。但他也不勉强,只是上前开门:“我听说馆藏室还有很多上个世纪的旧刊物,原来还以为你会感兴趣。”
话音刚落,门把手便已经被人握住。
“什么刊物?”莫晚棠果然两眼放光。
“不是要沐手焚香吗?”他无奈地笑道。
“那……”莫晚棠最不兴激将,以牙还牙道,“那我可以红袖添香啊。”
有时,她自己都有点佩服这“不要脸”的信念感,趁着桑榆之迟疑的几秒钟,莫晚棠已经尾随走进了这神秘的馆藏室。
上个世纪二十年代,越州作为新文化运动的一个浪潮地,涌现出了许多热门的报刊杂志。除了她工作的老牌报社《越州日报》,还有当代文学巨擎许无有创办的《启明》杂志,但早已停刊。如果今日有幸得见,那倒是不虚此行。
莫晚棠心中的阴霾去了大半,不知不觉已经跟他上了二楼。老式楼梯逼仄狭窄,大家都得俯身前进,莫晚棠感觉自己快要撞到前面那位长腿男士的后腰。
她一紧张,差点踩空,吓得她赶忙拉住了桑榆之的衣角。
“小心。”是来自桑榆之的温馨提示。
“嗯。”她迅速撒手,接下来几乎屏息凝神,才能控制住不去撞他。
二楼别有洞天,一间间的收藏室分门别类,趁着桑榆之拿画的功夫,莫晚棠逛到了期刊室。
灯光照耀下,一整面展示墙折射着岁月留痕的不朽。她几乎是怀揣虔诚之心“顶礼膜拜”。
从《越州日报》到《新青年报》,从《启明》到《观潮评》……简直是所有新闻工作者的心之所向。
莫晚棠参观了一会儿,忽然瞥见角落里的镜框中有一张泛黄的报纸版面,记载着越州大学文学系落成,旁边还有一些当时学生的照片,两个熟悉的人影忽然引入眼帘。
但因为年代久远,莫晚棠刚想拿手机出来翻拍,就被桑榆之叫来出来。
他将画放在足够宽大的桌案上,示意莫晚棠戴上一幅手套。
“这便是洪谓的《对酒当歌图》,来,我教你如何欣赏画卷。”
“好。”
“其实现在这种‘一览无余’的展陈方式,并不是真正欣赏手卷的方式。只是为了方便众生观看。但每次展陈,手卷由于长时间的撑开,就像人体肌肉长期紧绷,经历拉伤一样,很难回拢。”
桑榆之解开画卷别子,一边展开左手的画卷,一边收卷右手的起始部分,带着莫晚棠一段一段地看,一段一段地品。
莫晚棠曾经在采访时见过一些画展,大多数是山水画。而这画中,一垂垂老者右手酒杯在握,似乎要将杯捏碎,左手持案,手有狠狠向下压的态势,分明是强忍着内心的痛苦。两目横视,须髯尽竖,大有“国破家亡身不死,此身不死不胜哀”之感。
可是,看到落款处,莫晚棠竟发现那并不是洪谓的名字。
“这不是……”
桑榆之知道她的意有所指:“刚才上课没仔细听。”
说完,他点了点其中一个人物衣袂中的褶皱:“我讲过,洪谓会将自己的字号隐藏在某些细节中。这幅画虽然署名不是他,但据考证,这就是他早年的作品。”
桑榆之当然知道,因为他父亲酷爱收藏字画,百年前,洪谓的作品在市面上流传较多,不似现在,都被卖到了海外。而这幅真迹,桑榆之在孩童时期就见过了。
“桑老师,你的意思是,洪谓这样的大家也帮人做过枪手?”莫晚棠不禁联想到了自己。
“很正常啊,为五斗米折腰。”桑榆之不以为意,“所以,现在的简介说他一生富贵闲人,其实是有偏颇的。他生逢乱世,早年并不富裕,但胜在刻苦努力。积累到一定程度,老天自会厚待于他。”
桑榆之的话恰如其分地安慰到了莫晚棠困惑的内心,同时,他也在安慰自己。
只有当你足够强大,你的付出才会被重视。
莫晚棠内心动容,也曾觉得桑榆之就像富贵闲人,难道说,他也有什么难言之隐。
“想不到,你这种人竟然会欣赏这样充满破碎感的画。”
“哦?我是哪种人?”他说话时有微热的气息,打在莫晚棠的刚修剪的刘海前,莫名痒。
“就……那种会扫雪煮茶、接雨研墨的人呗。”莫晚棠又不想解释,便开始信口胡诌。
“还有红袖添香的那种?”
“……”
猝不及防地接梗,是她没想到的。
而更想不到的是,桑榆之是怎么把这样油腻的话说得这般清水!
莫晚棠当然知道这成语的含义,而此时,若用来形容他们,就显得尤为暧昧。
画卷不大,刚才她坐下时,他只能撑开手肘,站在背后指导她。倘若从某些角度看,还真像那么回事。
“不是……”她回过头,准备解释,却因为太过激动,差点贴上桑榆之的侧脸上。
这一下,莫晚棠瞬间脸红。
她倏然起立,转过头,不敢再看他。
“哈!”莫晚棠干笑,“我就说我是大老粗吧!我还是帮你干、干点体力活吧。这、这、这些是下节课要用的资料吧,我先拿到你办公室。”
说着,她已经抱起了旁边一些书籍和画卷,仓皇而逃。
直到听到一阵局促的下楼声,桑榆之才回过神,确定莫晚棠的确是跑了。
而他下意识的那个动作,竟然不是去收画卷,而是伸手碰了碰那个差点碰及的地方。
明月照楼畔,丢魂的可不止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