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响中一曲终了,唯有弦索胡琴还咿咿呀呀,带着对尾音的留恋。
饶娆已经按奈不住冲出房间,带着些许愠怒:“爷爷,你怎么可以任由他这样编排我!”
说什么都行,但哪个女孩子能容忍别人在背后说自己看起来老!
饶崧带着满是皱纹的笑意,道:“你和他老人家计较做什么,在爷爷眼中,我们家阿娆是全世界最明艳动人的女子。”
“也对。”饶娆明眸皓齿,璀璨一笑,“他真的恢复味觉了?”
“以防万一。你下次不要再偷偷往他茶里放盐了。”
“谁叫桑祖宗总贬低我。你听他刚刚在那描述与陌生女孩的聊天方式,我差点就想冲出房间来好好教教他。也亏那女孩忍耐力好,要是换我了……”她鼻息间冷哼道。
知孙女莫过爷爷,饶崧望着她,好歹是在心里捏了把汗。全家都对桑榆之噤若寒蝉,唯独到了饶娆这一代……
现在的年轻人啊,似乎对于老幼尊卑的概念已经模糊,即便嘴里喊人家祖宗,但心里总是不服的。
“下次,长辈们聊天,你不要再偷听了。”饶崧提醒。
“我哪有偷听,是光明正大。”饶娆却坦然,对于桑榆之的事,她一直都是一知半解,可作为今后桑榆之的守护人,她觉得自己有必要知悉他的过去。
“爷爷,我有时候真的搞不懂,长生不老有何不好!桑祖宗要什么有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年还要苦苦找寻恢复时间的线索?”这就是饶娆偷听后得出的结论。
可恶,她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显嫩,恨不得天天泡在美容院。再想想桑榆之那张青春永驻的脸,真是羡慕嫉妒恨。
沉默许久后,是饶崧长长的一声叹息。记忆中,爷爷鲜少有这般惆怅又严肃的神情。
“阿娆啊,你终究是太年轻,不懂时间的意义。东家叔叔……”时间于上了年纪的人来说,百年不过须臾,又如绝响。
他继续说:“他活得很孤独。”
他真的是什么都有吗?当身边所有人都老去,终究还是一无所有。
饶娆还是未尽理解:“所以,这就是你一见他就犯怂的理由?”
“这叫尊敬,你个没大没小的。”饶崧大概觉得平时是太骄纵孙女了。万一哪天她口出狂言,惹桑榆之不高兴,那也是很有可能的。
“阿娆,你记住。若是没有东家叔叔,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我们饶家早成路边饿殍了。”这些话,他忆苦思甜过多次,饶娆都已经滚瓜烂熟,“所以,不管东家叔叔想做什么,说什么,找什么,我们都要无条件支持,就算是拼了这把老骨头,我也在所不辞。懂了吗?”
饶娆郑重其事点点头。
*
华灯初上,地铁站永远是最热闹的容身之地。
莫晚棠几乎是飞跑着冲出站台,刷卡、出闸、进校、找文史课教室……
一系列动作堪称行云流水。
今天是她的第一节旁听课,可偏偏因为排版出了些问题,加班到六点,在楼下便利店匆匆买了个三明治,就得穿越半个城市来享受知识的洗礼。
莫晚棠啃完最后一块鸡胸肉,整理下被风吹乱的刘海,敲门而入。
“请进。”是一个和蔼的男声。
进了门,才发现教室里已座无虚席,讲台上站了两个老师,想来是在说着课程的注意事项和要求。
莫晚棠在众目睽睽下迟到,哪还敢去关注台上的情况,赶紧猫着腰找位子,可所有的位子都满了,只剩下第一排还没人。
莫晚棠没辙,硬着头皮坐了下来。
教室里有三五成群的窃窃私语声,莫晚棠不知何故,只是感觉有几道歆羡的目光向她这个方向看来。
她心说,一等一的院校果然不一样,区区一个选修课,学习氛围竟然如此浓厚。
此刻的她,根本没有注意到,站在讲台边低头整理着课本的那个男人,脸上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甚至连男人自己都未察觉,仿佛周遭只听的见,腕间那根秒针跳动的声音。
滴答、滴答……
*
面对莫晚棠的出现,桑榆之心知肚明,且等待已久。
台上的另一个人就是俞院长了,他看了看时间,又总结性地说了几句,这才推门离开。
按理说,俞院长是不必亲临现场主持开课,但谁叫这件事出了一点小乌龙。俞彬才走没几步,就在走廊上被人叫住。
“晚上好,俞院长,我正有事想咨询您。”说话的是文史学院的另一个老师沈栩汀,准确的说,他才是本应该站在教室里上课的那个人。
“怎么了?沈老师。”俞彬其实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
“选修课的授课老师为什么临时换了?您知道我一向会提前备好一学期的课,而且……”沈栩汀是个斯斯文文的年轻人,就算是质问也说得得体到位。
“而且,我认为教美术史也没人比我更能胜任。”他补充道,“所以,到底换成谁了?”
“桑榆之。”俞彬答。
“他啊……”沈栩汀扯了扯嘴角,没再说下去。
俞彬拍了拍他的肩膀,多余的安慰聊胜于无:“沈老师啊,你年轻有潜力,未来可期。只是出于授课时间的安排,学院才做了调整。希望你能理解。”
“没事,我相信领导的决定和桑老师的实力。”说违心话,表情总归不太自然,沈栩汀很快与院长道别。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俞院长感叹,既生瑜,何生亮。但他转而又为自己麾下人才济济而感到欣喜。
回想起前天,桑榆之找他时说的话,几乎都以为是冬天飞柳絮般不可思议:
“院长,我不走了,但有个条件,我要上学院美术史的选修课。”
就这?俞院长心花怒放,面上却还矜着:“榆之啊,上学期你一直上的都是文学史论,而且带的学生也是这块的,突然增加课时,会不会太辛苦?”
“院长,我觉得你还是考虑下如何和那些学生解释这件事。”桑榆之极其自信,让俞院长无法拒绝。
白炽如昼的教室中,同学们听得出奇认真。
桑榆之看了眼电脑屏幕和背后的交互式移动屏幕,微微皱眉,他不喜欢这个新教室内的电子设备。
多余又冰冷。
“这位同学,烦请你帮我关闭这些设备。”他就近喊了个男生上来。
然后,又慢条斯理地从镜盒中拿出一副银色金属框眼镜,一边用镜布轻轻擦拭,一边说:“好,那我们准备上课。”
等等,莫晚棠忽然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
她定睛往讲台上一看,这、这不就是那个骗子吗!
等等,他该不会真是老师吧!
正在莫晚棠百思不得其解时,忽然感到有人拿圆子笔的按钮戳自己后背,她转过身,一个女同学半蹲在侧。
“同学,麻烦你往里面挪一位。”她轻声和莫晚棠商量。
原来,刚刚俞院长介绍完桑榆之的情况,在场的那些同学都兴奋不已,根本没有把临时更换的事放心上,大家对桑老师的传闻都略有耳闻。
不仅仅好奇他出众的气质,更多是他孤傲的性格与斐然的才华。
莫晚棠不在本校,自然消息不灵,她还当救星来了,说:“咳,挪来挪去多麻烦,我直接和你换就行。”
说完,已经小碎步挪到了原先女同学坐的最后一排。
当桑榆之翻开近代美术史课本的那一刻,发现这新版的课本都已经重版了好多、几次,改到他都有些惊讶,许多知识点和考点,竟然之前自己教授时有很大出入。
现在的教材真是越来越不严谨,他夹上一张书签,然后抬头对下面说:“同学们,请大家把书翻到第4页,简单看一下右图的作品,尤其是第5行开始的文字。”
话音落在最后的字节上,眼神却开始搜寻原本应该坐在第一位的那个小小身影。
奇怪,人呢?
就在桑榆之害怕她又莫名其妙跑掉时,终于在最后一排看见了一个深埋在书里的脑袋。
她今天的打扮和那一次在古镇判若两人:高马尾,宽大的牛仔外套,很随意也很防风。
桑榆之心里发笑,想起上一次分别时,她那张倔强的脸,以及那些义正言辞的话。
既然口口声声说为了提高自身业务水平来进修,怎么还坐那么远?能听得清什么?
桑榆之一边想,一边已经不由自主地往莫晚棠的方向走去。
同时,手表的指针也跟随着他的脚步,走动地愈发欢快。
滴答、滴答。
是时间流逝的美好,行走在桑榆之的那颗陈旧的心灵深处,他不知不觉就讲得更深了。
“这幅画是近代画家黄湄的经典之作,很多人说他擅长画江南烟雨之景,其实他只不过是借景抒情,表达近乡情怯之感……”
他讲课根本不用看课本,且引经据典,擅长故事衍生。并非这些故事熟到信手拈来,而是很多就是自己的亲身经历。
记得,那一年,画家黄湄画这幅画时,桑榆之就在美院读书,黄湄还替他们这一批人改过画,聊过天。
直到后来,黄湄迫于生计,画了一些世俗所不容的东西,最终敌不过流言蜚语,饮恨而去。
“如今,许多研究黄湄的人澄清,说那些油画女子图并非黄眉所作。我却不敢苟同,大家仔细看两幅画的笔触,纵然是不同的画种,可还是蕴含了许多细节……”
第一次有人用不同的观点上课,让原本只是为了来修学分的同学们感到意犹未尽,大家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始于颜值,陷于才华。”
不过,只有一个莫晚棠,全程始终没敢和桑榆之有任何眼神对视,自始至终低头盯着课本。
她分明感受到了桑榆之富有磁性的声音,像大气压强,萦绕在自己的上方。
忽近忽远,让莫晚棠又羞愧又懊悔。
如果那天约访时,他能像现在这般娓娓道来,腹有诗书的正经模样,自己何至于说那些得罪大佬的混账话!
唉,难怪主编总看不上她那股子冲劲,早知今日,何必趁那一时口舌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