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闻,饶家是靠守墓地起家。
民国时期,这不过是个末九流的行当,若不是家里揭不开锅,没人愿意干这个。但也是奇了怪,饶家第一代守墓人饶阿柱不知受哪位高人点拨,竟然在别人不知情时暗落落盘下了无数个山头,靠着卖墓地,发了一大笔横财。
一代又一代,谁都难逃破产。唯有饶家,将越州及周边的“地下房产”生意滚雪球似的越做越大。
有人说,饶家赚死人钱,损阴德。
还有人说,这饶家人命格硬,不宜深交。
好在,饶阿柱的儿子饶崧不在乎那些闲言碎语,举家搬到远离市区的山村,过着限制贫穷人想象的生活。
潺潺流水河,深处有人家。
此时刚用过早餐,饶家的祖孙三代正聚在东院闲坐。忽然,听到打扫的霜姨说:“桑先生来了。”
三人不约而同抬起头,齐刷刷看向连通大门外的可视显示屏。除了桑榆之,他们可没有相熟至此的桑姓友人。
饶娆指着屏幕中那挺拔身姿的男子,错愕喊道:“我不是看花眼了吧,桑祖宗竟然主动登门拜访!”
饶垚没接话,反而借题发挥:“你少熬夜泡吧,眼睛或许会更好些!”
饶娆早就习惯自家爹的脾性,他自称是道家弟子,秉承老庄遗风,随遇而安。与此同时,还潜心于研究周易算卦、风水相术。但饶娆觉得,他更是为了推销墓地时可以提高价钱。
相比,她与爷爷更合的来些。
“爷爷,是你请人家来的?”饶娆又转头看向饶菘。
饶菘正坐在摇椅上听昆曲选段,紫砂茶壶往嘴里送了一口茶,悠笃笃道:“你觉得爷爷有这能耐?还是觉得爷爷嫌自己岁数大了,活腻了?”
一句话,噎死小辈。
纵然两家人住的很近,但每次桑榆之有事都是直接打电话把他们叫去,或者是饶家先与他约好,再派专车去接。
性格迥异的祖孙三人各怀心事,纷纷开始自我检讨,到底自己最近说了或做了什么,竟招致桑榆之主动上门兴师问罪!
可还没能等他们琢磨明白,霜姨已经开了门,客客气气地把桑榆之这尊佛请了进来。空旷而闲适的中式庭院中,气氛瞬间逼仄至极。
饶娆偷瞄了桑榆之一眼,打了个哈欠,率先跑路:“啊,今天才睡了四个小时,好困哦。我明天还有大事要忙,先去补个觉。”
饶垚拨了会儿手中的罗盘,仿佛记起什么:“今日紫微星主西面,我不能在此地久留了,失陪失陪。”
说完,父女俩低眉顺眼,逃之夭夭。
这下,偌大的空间中就剩下“一老一少”,饶菘的摇椅因为惯性停下了摆动,正好,桑榆之的脚步也落到了眼前。
蓦地,白发苍苍的老者已经起身,弯腰低头,冲着那倜傥挺拔的身影,唯唯诺诺地喊道:“东、东家叔叔。”
桑榆之眉心微蹙,又疲于纠正道,“和你说过多少次,东家这两个字是上个世纪的痕迹,你莫要再喊。”
“是,桑……叔叔。”饶崧习惯成自然,一个年过八旬的老者,居然像个孩童般不知所措。
“咳,我都一把年纪了,你让我改口比让我戒烟还难。”饶菘还是没敢直呼其名。
桑榆之摆摆手,叹气:“罢了罢了,整天在我面前说自己老啊死啊的,也不知你存的什么心。想想饶垚一周岁抓周宴,仿佛还是昨日的事,可如今……”
说着说着,桑榆之眼眸转过一丝笑意,但又笑得和以往不同。凭借饶崧对他多年的了解,他知道肯定有事儿。
两人相视一笑,桑榆之示意他继续“享受”悠闲时光,而自己则是随手提起一张红木圆凳,挨着“乖侄儿”坐了下来。
这下,饶崧更加诚惶诚恐。
“没事,我陪你听听戏,我记得你最喜欢的应该是傅派的《梁祝》吧,怎么听起昆曲来?”桑榆之很快便沉浸于那轻轻浅浅的唱词中,修长的指节也随着鼓点起起落落。
此时,饶崧已如坐针毡:“东家叔叔,要是我或者我家那两个不成器的惹了你,你直接开罪了便是,不必气坏自己。”
说着,又要站起来,肩头确已经被桑榆之按住。
“阿崧不必紧张,叔叔就是想来和你聊聊天而已。你也知道,在这人世间,你可是与我年龄最相仿之人了。”
不紧张才怪!
饶崧此刻庆幸,还好每年都有按时体检,血压指标一切正常,不然他现在就不是在摇椅上躺着,而是在重症监护室瘫着了。
“话虽如此,但是东家叔叔想聊天,随便呛一声便是,何必……”饶崧本欲卖乖,扭头却看见他下巴边的那只手。
百年如一日的年轻、光鲜,曾经还抱过孩童时的自己,可今日,这只手又有些不同寻常——
对了,是参差不齐的指甲!
东家叔叔的指甲竟然长了!
那么也就是说……饶崧一边推测,一边将目光移至桑榆之的手腕处。可是,那块表上的指针明明和先前一样,半生不锈,一动不动。
桑榆之倒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收回手,说:“不光是指甲,还有胡渣,蚊子包,以及经历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感冒。”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饶崧正襟危坐,神色严肃,一下子恢复了他这个年龄段该有的威严与仪态。
这下,老侄子总算是松了口气,看来东家叔叔真没生气,但随即又悬起了心,因为,饶崧万万没想到,他有生之年,竟然还能遇到这样的变化。
“与表有关?”饶崧问。
桑榆之默认,很快又否认:“没那么简单。我近来遇到了一个人,若说她与我无关,可每次只要她一出现,方圆几米之内,手表便会恢复走时,然后我的时间便开始流逝,生理指标也开始正常。而且,我发现和她呆在一起的时间越久,我的手表的蓄时功能就越长。但,若说她与我有关……”
桑榆之停了停,眼前忽然晃过那个玲珑的身影,看着温婉,脾气倒不小。
他问过莫晚棠的籍贯,并非越州本地人,且家里人也与自己的过往没有任何交集。
“那你怎么就能确定自己的变化和对方有关?”饶崧显然忽略了他第二次的否认。
“在大桥东散步时,她还踩了我的脚,我下意识便觉得痛。我本来还想再多与她聊会儿,但也不知哪里得罪于她,竟让她愤然离开。”
“你们一起去了那!还起了冲突?”饶崧顿时对这个能左右东家叔叔时间的神秘人也起了兴趣,听起来,这真是个世纪大新闻。
“他多大?”饶崧问。
“不知。”桑榆之又一次被迫回忆起莫晚棠,心中对她的霹雳脾气还有些无所适从。
他不懂,之前主动邀约说无论何时都等着桑老师的人是她,后来翻脸无情,把采访对象丢下的也是她。
“我真不知。现在的女孩,哪还看的出年龄。你看看饶娆,说三十多岁也不为过。”桑榆之进一步解释。
“……”
饶崧沉默片刻,一个激灵:“东家叔叔,你说的那个人是个女的?”
“是。”
“我的叔啊!你贸贸然把姑娘约出来,问长问短,人家不起疑才怪!”饶崧觉得自己的血压都在慢慢飙升,他指了指孙女的房间,“要是换成饶娆,你试试?”
“可是,好不容易寻到线索,我心急如焚也是人之常情。对了,她走时还特意提到了我的表,说会动!”桑榆之是善于抓重点的。
他鲜少失态,多少年的宠辱不惊都不及这几日的患得患失。
沉默片刻,恰巧电视机里演绎着《牡丹亭》中《寻梦》的唱词,只听那杜丽娘唱道:
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
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几句话,似唱进了某人的心里。
去古镇,是故地重游,他只是想在那个最熟悉又最寒心的地方去验证自己的猜想。
可她的出现,是意料之外的感受。
穿着不合时宜的旗袍,看得出是为了工作不得不做出的配合。可就是这股子浑然天成,又偏偏却让桑榆之回忆起了自己最风华正茂,年轻气盛的那个年代。
那时饶崧也还年轻,他们两个人像是年龄相仿的朋友,听戏赋诗、沙龙舞会,逢场作戏,把酒言欢。他又多金又风华,主动接近他的女人如过江之卿。
只是,他们又不一样。
饶崧可以谈情说爱,娶妻生子,而他这样不老不死,不生不灭的人,是不配拥有真爱的。
“东家叔叔?”饶崧的声音将桑榆之拉回现实,“要接近一个人又不是什么难事。你告诉我,那女孩叫什么,做什么,我再教你如何应对。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女孩都喜欢……”
饶崧话还没说完,就察觉到了桑榆之脸色的变化。
“阿崧,你真的越来越放肆了。”桑榆之觉得饶崧是故意在炫耀自己纵横情场的老资历,“你觉得我活了这把岁数,会不懂与女人的相处之道?”
“叔,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刚刚只是夸大其词罢了。况且,我与她很快就会再见面。”桑榆之本想来交流经验,却被一个比自己小一轮的晚辈嘲笑,很是不爽,急着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