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阵惊雷。
大片大片的乌云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立夏的雨喜欢搞突袭,猝不及防,倾盆而泻。
和路上诸多狼狈不堪的行人一样,桑榆之和莫晚棠也被雨淋个正着,两人在雨中狂奔,寻找可以遮蔽的屋檐。观澜的交通可真不便利,一路上愣是打不到车,躲躲停停,总算到了家。
纵然桑榆之把外套脱下给她挡雨,莫晚棠还是被淋成了落汤鸡。
“阿嚏,阿嚏。”她鼻子发痒,“奇怪,同样是淋雨,为什么我看起来这么落魄。”
桑榆之穿的少,身上反而不显潮湿。他催莫晚棠:“赶紧去洗个热水澡,别感冒了。”
热水冲去了一天的疲惫,却没有冲淡莫晚棠的好奇心。
换好睡衣,莫晚棠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张泛红的脸,写满了少女胡思乱想的心事。从互相表明心迹到现在,也不到月余,可她总有一种两人已谈了很久的错觉,像是老夫老妻。
哎呀,在想什么呢!
莫晚棠为自己这念头而感到羞涩,可她又忍不住想,他还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呢!
想着想着,脚已经迈出了大半,打算再问究竟时,却发现床头多了一杯水,正冒着缕缕热气。
果然,天下男人,不论多大,都只会那一招:多喝热水。
“小棠,把姜茶喝了再睡。”桑榆之的声音再度响起。循声而去,他正靠在沙发上看书,肩背松弛却不邋遢,橘色的灯光打在脸上,给那一抹冷素气质增添了些暖色调。
这张朴素的木艺沙发,还是上一个同事搬离时留下的,说是从二手市场淘来。此刻,愣是被桑榆之坐出了私人高定的感觉。
原来还是杯热姜茶啊!莫晚棠天生受不了这些葱姜蒜末的冲味儿,不情不愿地端起那杯黑暗料理望了望。
咦?这生姜片居然是切了丝的?
“这……不会是你做的吧?”莫晚棠难以置信,因为那刀工没几年功夫是绝对达不到的。
“许久不烹饪,有些生疏。”桑榆之合上书,一脸正经,不像撒谎。
“多久?”她有些犹豫,还是试探性喝了一口,心说,会做饭还总是让她那三脚猫的水平下厨!
“不记得了。大概六、七十年吧。”
“……”
莫晚棠鼓着腮帮子,仿佛刚才喝下去的是毒药,一幅视死如归的表情。
“小棠,别这样。”他无奈哄道,“我只是对物质的欲望低下,并不表示我就不食人间烟火了。”
“我才不信呢,你堂堂越州首富家的大少爷,金尊玉贵,出门不得有几个小厮跟随伺候。”莫晚棠补充道,“你别这么看着我,年代片里都那么演……”
还没说完,就看见对方的脸上流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态,桑榆之强抿着嘴角,努力说服自己,要适应与小朋友的沟通方式。
“你笑什么?”她确定他是在笑,还是苦笑。
“我笑你才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公主啊!”
桑榆之感叹:“你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不经战乱,不缺衣食。百年前的事,是你无法想象的,甚至连历史书都没法身临其境地告诉你的。在去英国留学时,我就已经立志告别了封建旧身份,学会了自力更生。”
话题忽然变得沉重,莫晚棠被他眉宇间那一抹愁绪感染,寥寥数语,似乎像是一本近代史的开卷语。
她将杯中尚有余温的姜茶一饮而尽,问道:“那你告诉我呗。”
“时候不早了,你该休息了。”他抬腕看了看表,如今的走时精准无误,已经十点整。
“老桑,你难道不知道,新时代的年轻人都是不过零点不睡觉嘛?”她的好奇心被充分打开,“况且,认识那么久,你还从来没和我分享过你年少时的故事呢!”
真是拿她没有一点办法。桑榆之奇怪从前饶娆只要撒娇,他就能用最冷漠地语气回绝。可但凡莫晚棠一蹙眉,一嘟嘴,他都恨不得倾其所有,提供各种情绪价值。
“那你容我好好回忆下。”
这段故事,是连饶崧也不知道的。
作为家中的独子,说他是众星捧月长大,一点也不夸张。任何事他只需要动口,甚至只需要一个眼神。出门逛街,还有两个佣人跟随,但凡回家时兴致缺缺,父母就得担心,是不是出门遇见了不开心的事,或是被哪个不长眼的怠慢了?
有一次,他只是因为困打了个哈欠,管家就觉得他眼眶泛红,于是,沿路排查,把他提过、看过、摸过的物件都买了回来,只求小少爷能开怀一笑。
生活上就更不用说了。
越州河道纵横,各种河鱼很多,但凡家中吃鱼,到他碗中的一定是鱼肚子上的肉。出国前,桑榆之连鱼刺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那你是留学后才学会了吃鱼?”莫晚棠突然问。
桑榆之摇摇头:“从前我也这么认为,甚至很向往留学。就是一心想摆脱家中的管束,获得自由。另一方面,也是听来家中教书的先生说起国外的新鲜事,决意远渡重洋去长见识。可没想到,来到英国,才知道什么是身不由己。”
英国的少有艳阳高照天,整个城市陷入一团阴霾潮湿中,再加上饮食的不适应,桑榆之整个精神垮了下来,原本就不善与人交谈的他变得更加内向。
很多餐馆对中国留学生并不友善,他就只能学着自己做些简单的菜。无奈当地食材实在匮乏,以致于他习惯了连吃一个月的土豆和面包。
因此,桑榆之依然没有吃到过完整的鱼肉,也没有剔除过鱼刺。
“不过,当时西方教育的确开阔了我的视野和胸襟,我花了一年时间就修完了政治学、经济学和社会学等课程。家中之所以同意送我出去,就是为了让我学经济,回来好继承家业。但我还是不想回去,就又辅修了许多其他看起来像是消遣的专业,比如击剑、文学、美术等,现在想来,若没有这些逃避的初衷,我何以度过漫漫无尽的岁月。”
伦敦多雨,多少个夜晚,他大概就是这样一个人,带着伞,彳亍与阴冷雨夜。
“诶,那个大文豪徐墨如不也是在英国留学,你有见过他吗?”代入历史,莫晚棠想象着书中见过的一百多年的留学生模样。
西装革履,油光发亮的三七分发型,金丝边或玳瑁框眼镜。
“他比我低一届,算是学弟吧。”桑榆之平淡地说。
听此言,莫晚棠脑海中回忆起了这些文豪的花边八卦。
“哇!那他是不是真和传说中那样终身未娶?他和才女宣舒窈真的只是知己,没有私情?他到底交往过几个女朋友?”
她的关注点总是让人啼笑皆非,也许历史长河滚滚,人才迭代,让后人津津乐道的也只剩下这些奇闻轶事。
“小棠,你一下子问那么多,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了。更何况学文学的男人多浪漫,徐学弟长相清秀俊逸,性格奔放,异性缘旺盛也实属正常!”
就这?
说了等于没说!
“清秀俊逸?”莫晚棠不以为然,“我看过徐墨如那些还原修复的照片,怎么觉得还是你更帅呢!”
“你啊你。”他反问,“若我这么出色,怎会寂寂无名?”
“还装呢!我从前就觉得纳闷,为什么网上从来没有你的信息?后来还是饶娆透了口风,说你们早就把所有信息都拦截删除了。”
以他们的能力,是完全可以选择性规避关于桑榆之身份的信息。
“诶,不对!”莫晚棠反向逆推,“你也修过文学,那是不是也意味着遇到过不少异国桃花?”
“这位同学!”他的语气忽然加重,像回到了课堂中的严肃状态,但脸上有尽是无奈,“你真的该睡了!”
“哦。知道了!”莫晚棠佯装负气,走向床边。
在矛盾的情绪的拉扯下,莫晚棠倒头便睡。也许是被东奔西走的采访累到了,等桑榆之洗漱完出来时,她已进入了重重梦乡。
窗纱轻扬,星光明灭,她酣甜的睡颜像是童话中的睡美人,不谙世事,连中的咒语都格外偏心。
虽然莫晚棠身材纤瘦,但侧躺时,脸颊还是圆润有肉,只听她含糊嘟囔着:“不说就不说,老掉牙的事,我还不稀罕知道呢!”
嗬,怎么梦中还不忘和他斗嘴。不过,桑榆之这次再也不用掩饰,他跪坐在床边,俯身在她的额头落下亲亲一吻。
哪有什么旖旎浪漫的异国恋情?他一心求学,整日里伏案苦读,若真有,如今还会被一个小丫头拿捏?
“傻小棠!”他轻声道。
没想到,正想离开,她却翻身往枕边蹭了蹭:“你才傻。”
确定是梦呓后,桑榆之才轻手轻脚地去沙发上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