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语山涧,是一家弘扬宋代美学的园林私厨。转眼已是立冬,但这儿的桂花依然盛放。
莫晚棠按照定位如约而至,发现饶娆已经在亭间雅座喝茶,同桌的还有饶崧老爷子以及两个女士,光看背景看不真切。
待到莫晚棠走近时,差点惊掉下巴。
这、这、这不是林燕丹和她那怨种助理小孔嘛!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莫晚棠还未走到跟前,饶娆已经起身热情和她招手介绍,她也落落大方地回应。正在想着怎么同林燕丹开场,她竟然起身,破天荒地拉过莫晚棠的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
“我和晚棠可是老朋友了,前几天才刚见了面,正想着什么时候约一下呢。没曾想,今天就偶遇了。”
她说话语气和先前判若两人,并且亲切地称呼她为“晚棠”,而非小莫或小毛。
莫晚棠此时的心情已经不能用受宠若惊来形容,但她却彻底看清了现实。什么是见风使舵,趋利避害,在这位当地著名艺术家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看来,问题不在于“有没有空”,而在于出面的人够不够资格让你“腾出空”。
“几日不见,不知林老师的嗓子好些了没?”莫晚棠顺势而为。
“还多亏了晚棠你的提醒,那天回去我就喝了宋老爷子留下的方子,这嗓子立马清亮了不少。”
两人揣着明白装糊涂,倒是饶娆打破尴尬:“这世界还真是小,说起来我们竟然有那么多交集。看来我还真是成人之美、助人为乐了。”
她就喜欢在关键场合用成语,但并不是很贴切,急得一旁的饶崧连连咳嗽。
“莫小姐。我们家的稿子你不用着急写,今天娆丫头请你来,也纯粹是老朋友叙旧闲聊,你千万别拘谨。噢对了,我与林老师也相识多年,确切说,我可是她的粉丝。”
“我爷爷是个老票友,没事就爱在家哼哼。”饶娆小声吐槽。
莫晚棠笑道:“饶老先生,您太客气了。不过,我最近是真忙,这不,连林老师的稿还没约上……”
“晚棠,你这是哪儿的话。”她还没讲完,林燕丹已经抢话,“我也是担心你太辛苦,给自己太大压力,尽可能在时间上安排的充裕些。这点,我倒是和饶老先生想到一处了。”
她又喊来助手小孔:“一会儿你和莫小姐约个时间,我们尽量越快越好,写完,大家都能好好休息下。”
“谢谢林老师,林老师辛苦啦。”借着饶家的东风,莫晚棠没想到,她和杨逸费时费力还自讨没趣的事,别人竟然几句话就搞定。
于情于理,今天这顿都该她来请。
但看了看一桌子精致的茶点,莫晚棠心里一怵,这下,恐怕连泡面都吃不起了。也不知道陈主编给不给报销这么贵的餐,只能铆足全力写好这次访谈。
几人闲话,林燕丹侃侃而谈,香炉中的线香燃尽,莫晚棠已经通过聊天,把采访的基本框架在心中搭建。
她不知道的是,于林燕丹而言,今天也是她获利的一天。
早年行里流传过一些古早八卦,说当年师祖一介女流,只身创立袁家班。屡遭坎坷,恶霸地痞更是三天两头来刁难。是一个姓饶的人替她解的围,又是送钱资助又是派人帮忙。而据说如今以师祖名字命名的戏院背后的资方也是姓饶。
虽然年龄对不上,但一定是他们的长辈。
所以,当前几天饶崧的秘书拿出师祖当年唱《碧玉簪》时的簪子请她帮忙时,她虽还不知原委,也必定言听计从。
师父有训:见信物如见本尊。
*
饶崧道:“今日良辰美景,赏心悦事,若是能和林老师共唱一段,就更好了。”
林燕丹自是欣然答应,与饶崧来了一段《梁祝》的《十八相送》。
一曲唱毕,“祝英台”收势行礼。莫晚棠情不自禁鼓起掌,方才林燕丹一开腔,她就知道了什么是高手了,也能理解人家完全有资本对自己这样一个小菜鸡挑三拣四。
助理小孔递来一杯新沏的茶:“莫小姐,尝尝今年的新茶,桂花龙井。”
复而,她又将熟悉的豆绿色保温杯递给林燕丹。
林燕丹笑道:“最近在保养嗓子,只能浅尝辄止。饶老爷子,一会儿等桑先生来了,让他和你切磋。”
桑先生?莫晚棠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名字,是他吗?
饶娆语气里带着嫌弃:“这人怎么总是磨磨蹭蹭。让我们好等,一会儿罚他喝酒,不许喝茶。”
以防万一,莫晚棠问:“是桑榆之桑老师吗?”
“是呀是呀。我差点忘了,你还是他的学生吧!”不得不说,饶娆演的跟真的一样,“那今天这一桌人我都不用多做介绍了,都熟。”
随后,饶崧又说起了一些趣事,说桑榆之常常陪他去看剧院演出,可别看他年纪轻,论起资深程度,自己还不及桑榆之呢!
莫晚棠心说,这倒是像桑榆之喜欢做的事。
“看,说曹操曹操就到。榆之兄来了。”顺着饶崧转头的方向,莫晚棠看见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向他们款步走来。
只是她丝毫不知,这场聚会的幕后主使就是这个姗姗来迟的人。
他穿着深色毛衣,干净清爽的搭配,较平日在学院里,多了几分闲适。
他们已经很久没见了,确切说,是她单方面在回避。正想着,该怎么开场才不会显得刻意,他已经走近。
微风入林,下了一场金黄的桂花雨。
朦胧橙光下,桑榆之见一人亭亭立于玉桂树下。与此同时,桂花媚而不俗的香气从四面八方袭来,侵占他的呼吸和思维。
想起饶娆他们对自己的质疑,他觉得自己对莫晚棠怎么可能有那些男女之情,不过就是贪恋这“眼耳鼻舌身意,色身香味触法”罢了。
“桑老师。”恍然间,她已经打了个招呼。
“好久不见。”他依然波澜不惊,“看来你的确分身乏术,想差你干点活,还得靠偶遇。”
不知是不是错觉,莫晚棠竟然觉得桑榆之愈发年轻了,她心虚得很,笑道:“今天到场的都算是小莫的前辈,我以茶代酒,先敬各位老师。”
话都说到这份上,大家也接下了这份诚意。落了座,莫晚棠就看见饶娆和桑榆之有说有笑,又窃窃私语,想来他们的关系真的非同一般。
桑榆之也很随和,还真的同饶崧推杯换盏,喝了好几杯桂花酿,他连连赞叹:“许久没尝过这么好喝的酒了。”
“榆之兄,秋高气爽,你大可慢慢斟饮。这里的桂花酿配上它们的桂花糕,连神仙吃了都思凡。”饶崧显然是常客,从点的菜上就看得出。他又浅酌一口,就借故有些上头,想去花园里散散步。
饶娆搀扶着爷爷,临走时,还意犹未尽地看了桑榆之一眼。
眼瞅着一张八仙桌空了一半,莫晚棠心里七上八下,她觉得自己大概是在场除了小孔以外最多余的人。不,小孔还能帮忙递水拎包,她真成了蹭饭的。
罢了,只能默默吃着桂花糕,掩饰自己的窘迫。
这桂花糕造型别致,被做成了葫芦的造型,寓意“福禄”。上层洁白软糯,下层晶莹剔透,一口咬下去,齿颊都留着桂花的香气。莫晚棠真饿了,忍不住就多吃了几块。
桑榆之倒是和林燕丹相谈甚欢,两人从越剧流派聊到了剧本推进,都是专业到莫晚棠听不到的学术理论。
突然,桑榆之画风一转,cue到了她:“最近学院着我编纂一本《越地艺谈》,我正准备让我的课代表,就是小莫来帮我。既然她要采访你,那我到时候还能把这篇专访也收录进去。是吧,晚棠?”
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不知道!
“那敢情好呀,名师出高徒,由桑先生的学生主笔我就放心了。”林燕丹如果演川剧变脸,一定更适合。
只是很久以后,莫晚棠才明白,今日所有的巧合都是蓄谋已久。
不得不说林燕丹真是不放弃任何一丝宣传的机会,更是见风使舵的一把好手,她对那个正在品尝美食的局外人道:“晚棠,你们报社现在不是在做全媒体视频号嘛,这里风景宜人,不如你帮我加一段视频。”
“好啊!”莫晚棠求之不得,“林老师想要拍什么类型的?”
“嗯……”林燕丹思索片刻,“就拍我教你唱念做打的视频,好伐?”
“咳咳,咳咳。”莫晚棠一口气没顺下去,差点没被桂花糕噎死,“咳咳,不好意思啊,咳咳。林老师,您没开玩笑吧?就我这资质?”
“就是要你这种零基础的才好看呀。”
“话虽如此,我一个人也不好发挥,不如你和桑老师演绎,我来拍。”莫晚棠挣扎道。
“诶,对哦!你倒是提醒我了,桑先生,你才是师父呀,师生一起演,这样效果会更好呀。”
这下,轮到桑榆之战术性咳嗽了。
最终,桑榆之道:“这样,我就在旁边站着。但我恐惧镜头,你们别把我拍进去就好。”
“晓得的。”
既然桑榆之都答应了,莫晚棠再推辞就太扭捏了,她只好硬着头皮听林燕丹给她讲戏。
什么是鲁班门前搭乐高,梅兰芳院里K歌,她算是切身感受到了。
这段戏唱的是《西厢记》的选段《琴心》,讲的是张生在那弹琴,抒发相思之苦。被崔莺莺听见,由此发出一系列感慨。
只见莫晚棠弯腰扭头,用衣袖半掩着脸,缓缓抬眸,正好撞上“张生”的目光。
是……桑榆之,他轻声:“入了视频,就不会有人再顶掉你的名字了。”
她一个踉跄,但对方显然很有戏架,顺势扶住了“崔莺莺”的手臂。
第二次亲密接触,让她又有了一种磁场电波流动感,她很清楚,这并不是因为荷尔蒙之类的悸动。
大概是毛衣起了静电吧。
带着扑鼻的芳香,桑榆之俯身看见她头顶的细碎花瓣,像洒金的深色宣纸。许是很久不喝酒,区区桂花酿,竟也让人沉醉。
那一刻,他有伸手触碰的冲动,但忍住了。
莫晚棠细细品味他的话,明白他的意有所指,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桑老师……”那一瞬间,真的是感动大于所有情绪,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桑榆之脾气那么怪,小文和桃子却处处维护他。
“谢谢你。我一定用心写好每一份稿子。”呜呜,莫晚棠浑身的感性细胞汹涌起来。
他只是笑笑:“谢我作甚,要谢就谢你自己吧。”
蓝牙音响里还放着唱词,弦索胡琴咿咿呀呀地,诉说着爱而不得的永殇。
莫不是步摇得宝髻玲珑,莫不是裙拖得环佩叮咚,
莫不是风吹铁马檐前动,莫不是那梵王宫殿夜鸣钟。
我这里潜声听声在墙东,却原来西厢的人儿理丝桐……
这便是越韵的魅力吧?莫晚棠忍不住低声哼唱。
桑榆之轻叹:“难道你听懂了?”
“一点点。”她悄悄对他说,“别给林老师听见了。其实,我小时候住在太婆家时,常听她浅斟低吟,洗衣服时会唱,煮饭时会唱,尤其是那些爱情选段,耳濡目染的,我也知道了……”
“你是说,你家中长辈有越州人?”这该死饶崧,真是老糊涂了。口口声声说调查仔细了,怎么会有漏网之鱼!
莫晚棠不明白桑榆之为何突然会激动,只是点点头。
“那为什么搬家了?”
“不知道,或许是战乱,或许是探亲。”莫晚棠耸耸肩,“毕竟那个年代离我们都太远了。”
看她那纯澈的眼神,应该是真的不知道。
很远吗?桑榆之倒觉得一百年前的故事就像昨日重现,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