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园中,李淑儿正站在李夫人房外。
门口的丫鬟微微行礼,“小姐。”
李淑儿点头,“爹爹在吗?”
右边的丫鬟回答道:“回小姐,将军到城中亲自去为夫人抓药去了。”
李淑儿看了一眼关着的门,吩咐道:“我进去看看娘亲,你们就在这候着。”
“是,小姐。”
李淑儿便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李夫人手捧着茶杯靠在床边,见她进来,立即挥退左右。
四下无人,李淑儿双手别在腰间行了一礼,“娘亲。”
李夫人面色不耐,“这儿没有旁人,相公也不在,别这么叫我。”
李淑儿朱唇半启,柳眉轻蹙,终是低声改了口:“夫人。”
李夫人瞥了她一眼,问道:“那三人是什么来路?相公怎么会将他们领回来?”
“是我带着爹爹……”
“啪”一声,李夫人将手中的茶杯摔个粉碎,蹦起的碎片割破了李淑儿的衣裙。
李淑儿立即跪了下去。
“跪什么?我让你跪了么?”
“娘……夫……夫人……”却没有起身。
李夫人拿过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语气冷漠道:“继续说。”
李淑儿眼中泛着泪光,“是将军,将军在与我出门时突然间有了意识,还不知怎的出了幻境,看到了寿福村村口的几个人。”
“为何有了意识?”
李淑儿低着头,“不知,许是见到了那几人离流月草极近,所以担心他们的安危,这才……”
李夫人面色突然柔和了几分,“相公总是如此……”
“将军病人之病,忧人之忧,是人心所向。”
李夫人冷笑,“好一个人心所向,”李夫人将李淑儿揪过来,“如今的情形,就是你所说的人心所向?”
李淑儿不知如何言语。
李夫人手又紧了紧,忽地将人放开,“我跟你说什么,如今早已不是我们的天下了。可我没想到你这么废物,连个幻境都控制不了。你说,你还有什么用处?”
李淑儿趴了下去,“夫人,幻境已经加固,意外的人都已经开始清除,请夫人……再给我一次机会。”
李夫人沉默了许久,沉默到李淑儿的身子已经开始隐隐发抖时,才开了口,“你这么紧张做什么?相公认你做女儿,我还能真的赶你出去不成?”
“夫人若想,定会如夫人所愿。”
“哦?”李夫人轻笑出声,“你将我召回来还不够,还想做一个假的自己来糊弄他?”
李淑儿双手发抖,“这一切,都是真的。”
无论是她,还是李夫人,亦或是李永丰,通通都是真的。
“确实是真的,错就错在我们的眼睛看不到罢了。”
“夫人……”
李夫人轻轻闭上双眼,“其实我记得,我是有一个女儿。”
李淑儿抬头,眼中全是惊喜,攥紧双手不敢发出任何声音,连呼吸都变得极慢。
“只是,”李夫人美目轻移,继续说道:“她在出生时,就已经死了,被我,亲手缢死的。”
李淑儿扒住李夫人的衣袖,哭着摇头道:“不,娘亲,我没有死,没有死,我记得的,我全都记得的。”
李夫人面带笑意,眼中却没有一丝动容,“你记得什么?”
李淑儿眼前的一切已经模糊,勉强还能看清李夫人的笑容。
这是李夫人第一次对她露出这样的笑容……
“娘亲……我记得,你杀死我的时候,手上戴着红绳,挂着金色的小铃铛……”
李夫人脸上的笑容顿住,连李淑儿扒拉上来的手都忘记挣脱开,就这么僵在那里。
“你,说什么?”李夫人反客为主抓住了李淑儿,“你是谁?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你是谁?”
李淑儿流着泪,“我是淑儿啊,娘亲,我是淑儿……”
李夫人颤着嘴唇,“我从醒来后便未问过你,如今是仙魔大战几年?我现在问你,如今是几年?告诉我……”
“1046,修仙界元1046年。”
“那你……那我……”
“娘亲,这都没有关系不是吗?爹爹还是爹爹,娘亲还是娘亲,淑儿还是淑儿啊,从未变过,从未变过的。”
李夫人将双脚移下了床,捧着李淑儿的脸,“你,真是我的淑儿吗?你召我出来,当真……当真不是为了其他?”
李夫人能力超然,接近她的人大都不会毫无目的。
当初她醒来时李淑儿就在边上喊她娘亲,若不是李永丰在边上,她能直接一手将她碾死。
李夫人一直以为李淑儿居心叵测,却忘了还有摆在最上面的可能。
再加上,李淑儿从一开始就没有要求过什么,也从未伤害过她与李永丰……
李淑儿边流着泪边摇头,“女儿如何也不能害了娘亲,女儿从未想过。”
“你,难道不怪我吗?是我杀了你,身为人母,护不住自己的孩子,还亲手害了她。你不恨我吗?恨我如此无能,恨我如此狠心……”李夫人抚摸着李淑儿的脸,眼泪顺着脸颊滴落。
李淑儿抓住她的一只手,“当时,如果娘亲不杀了我,爹爹也会杀了我的。我会被爹爹咬到,然后像娘亲一样耗到寿元用尽才死,生不如死一生,最后再痛苦地死去。”
李夫人将手收了回来,“淑儿,如今,白鸟城如何了?你,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李淑儿刚要开口,李夫人却又颤着手想将她扶起。
李淑儿屏住呼吸,依着李夫人的力道站起身,坐到了李夫人的身边。
“娘亲……”
李夫人没有再拒绝她。
李淑儿连要说的话都要忘到一边,欢喜地又叫了一声,“娘亲!”
李夫人惭愧地低头,抓住她的手,“别这么叫我,我实在不配……”
自她醒后,就从未给过李淑儿一次好脸色,甚至连娘亲都不肯让她叫,连她吭一声都嫌烦。
李夫人原名紫修,是当年白鸟城的第一阵法师,同时还修习了幻术和毒术,是白鸟城第一世家紫家的家主,加上倾国倾城的美貌,在当时可谓登高一呼,众山响应。
紫修的前半生,可以说就是用权势地位与名誉堆砌而成的。
紫修两字,彼时就是完美的另一个说法。在白鸟城中,无论是谁,说起十全十美一词,就绝不会不提起紫修。
紫修高贵,高调,高高在上,便是爱上一个人,也是要在至高的地方演得轰轰烈烈。
李永丰此人,在十八岁时闯入了紫修眼中。
他其实并不起眼,只是良善了些,拼命了些,理直气壮了些,其他的地方,在紫修一个城池的追求者中,实在毫不起眼,或许包括这些,也是一样的毫不起眼。
可偏偏紫修就是看到了。
在一千一万个人中,看到了他,从此再也移不开视线。
可李永丰,是奸细。
一个不合格的敌国奸细,一个披着奸细的外衣拼命为国为民的奸细。
白鸟城的特殊性,让明华国变得捉摸不透,因此避免了许多不必要的争端,也争取到了许多有必要的利益。
“欲灭明华,先抓白鸟”,这是一百年前的说法。
也因着这句话,白鸟城不知不觉中多了许多图谋不轨之人。
李永丰是其中最成功的一个,因为他成为了白鸟城的第一将军,离最中心只一步之遥。
但他同时也是最失败的一个,因为他在第一次见到紫修时,就被看了个透彻。
说是被看,倒不如说是主动暴露,因为他实在太过不慌不乱,指着门就叫紫修去揭发他。
说他身为将军,爱自己的百姓,不想让他们变得流离失所。
但若是没有人看出他是奸细,他回去后就必须拎起大刀劈到他深爱的百姓身上,近十年未见的亲人给他寄来了信件,上面写着他的名字,误打误撞到了他的手边。
他知道,他们找到他的那一天不远了。
他不想再隐藏。
紫修说他拎不清,若是奸细,便该时刻为自己的国家谋利益才是。
他反驳说,他以往的国家,以他全族为质,将他送了进来,国已不为国,家也早就不是家了。
紫修问他要不要加入明华国,他却又拒绝了。
说他在明华国的身份,只是一个奸细而已,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了。
紫修觉得他软弱,作为奸细被敌国百姓蛊惑,变得无法战斗;作为功臣却将自己唾手可得的战绩付之一炬,白白冷落了以往年华。
带着情报归国,就是为覆灭白鸟城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大的功臣;选择埋藏真相留在白鸟城,也会是一呼百应的将军。
他偏偏选择了暴露。
明明敌国里没有人知道他现在如何,那些所谓的要挟不过只是欺他一人;明明白鸟城中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身份,所有人都是诚心仰望。
紫修气他,却无可奈何。
是从哪天起的?白鸟城的百姓都知道了紫家的家主要娶他们曾经的将军——如今已是一个俘虏的将军。
他们的将军是战神啊!
守护在白鸟城看不见的城墙上,永远挺拔的身姿,那么朴素的面容却镇压四方。
他们不相信将军嫁给了紫修,更不相信时刻笑容满面的战神是什么奸细。
有人在新婚当夜闯进了紫府,只剩下半条命带回了消息。
那不是将军。
只是一个白面书生罢了。
长得可好,比城西的小倌长得还出挑。
言语极尽屈辱,全部传进了已露真容的李永丰耳中。
李永丰只是笑了笑,说他如今在白鸟城的身份只是紫家的赘婿而已,再不是什么俘虏,也不是什么将军,更不是奸细。
白鸟城的百姓闹腾的,可无论怎样,他们的将军终究是没了。
所有的一切,也没有人出来说明。上面的人只说将军已经为守护白鸟城战死,别的就再没有了。
当初李永丰拼了全部暴露自己,不想再隐瞒世人,纵使让世人知道他以往的肮脏,他只想在死时暂获光明。
而紫修想护住的,也是活在光明下的他。
只是在真相说出的那一刻,光明便已经容不下他们了。
紫修终是没有护住李永丰。
李永丰如上面的人所说,战死沙场。
人心所向,敌不过当权者一纸诏书。
李永丰的尸身被抬到了紫府,紫府从此紧闭大门,无进无出。
后来所有人知道了真相。
有人说,李永丰只是生错了地方。若他是白鸟城的人,那结局肯定全然不同。
李永丰披着战甲出门前告诉紫修,说他其实不懂他的国家是如何想法,或许只是随意地选了他来碰碰运气,或许还有旁人。
只是那天一直从未正眼看过他的族亲多给了他两个馒头,于是他就来了。
而后到了这里,又有位好心的妇人在他困顿时给了他两个包子,于是他决定护住那位妇人,和与她相关的所有。
他爱他的百姓,因为他的百姓也爱他敬他。
他喜欢有来有往。
但他终究是一个细作,终究无法与他们来往。
他太过软弱,无法舍弃,也就只能舍弃。
这就是他的一生。
他很高兴他选择了紫修,因为紫修,所以他人生多了一个故事。
只是无论如何,无论这个故事该不该结束,它都已经结束了。
又有人说,这不过是当权者的一出好戏,是在愚弄世人。
白鸟城中,所有百姓都在为李永丰之死哀伤。
他爱他的百姓,他的百姓也爱他。
他喜欢的有来有往,在他死后依旧,在他奸细的身份暴露之后也依旧。
人总是心存偏爱,是因为那人值得偏爱。
只是再怎么偏爱,有些东西失去就是失去,再也无法挽回。
可惜可叹更可悲,事实却是不能改变,所有人都是这样的想法。
除了紫修。
李永丰的尸身抬到紫修面前时,紫修一倒就是一天一夜,醒来时府中医者告诉她说已经有孕三月,受惊而胎气大动,需要静养。
她不听,把自己和李永丰关进了冰室一进不出,她半辟谷,又有孕在身,不到一月就支撑不住,可她就是任性妄为,不听劝阻。
那孩子也是,竟就这么平安生了下来,堪称奇迹。
可生下孩子当天,紫府中却又发生了另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傍晚时,居然有仆人看见李永丰将军在冰室门外走动。
虽青面獠牙,但仆人看得真真的,那就是李永丰将军。
可等众人再要去看时,冰室却已经下了禁忌,无人可入。
李淑儿抓住李夫人的手,“娘亲不弃,女儿便再高兴不过了,白鸟城因娘亲庇护一切都好,至于女儿……”
李淑儿的手紧了紧,“当初女儿只是假死,后被意识一瞬间清醒的父亲送出了冰室, 娘亲不知道,许是因为娘亲当时已经……”
李夫人想了想,轻轻一笑道:“当时实在,太痛了。”
“让娘亲受苦了。”
“本是我自作自受,想要逆天而行,好在没有祸及他人。”
李淑儿也跟着她笑,“嗯,如今都好了。”
李夫人一顿,抓住李淑儿,“淑儿,那你呢?你又做了什么?我是已死之人,你父亲更是早就不在了,为何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