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半日便停了，外头已然银装素裹。院中红梅开得极艳，猩红中透着隐隐的黑气，似乎下一刻就会枯萎。
梅树下的人裹着一身的银白，眼角眉梢都是湿意。他蹲在地上，两手不知在拨拉些什么，神情专注而虔诚。
不远处，屋檐上的瓦片发出一丝微弱的声响，很快消散在风里。
一颗小石子突然骨碌碌地滚到公子脚下，很快多了第二颗，第三颗，而公子的目光却丝毫没从自己手上移开。
屋檐上的人急了，环顾四周后一个飞身落到公子身旁，而原本一直无甚动静的公子却先一步起身，跌跌撞撞地朝前方跑去，紧紧抱住不知何时出现的李承乾道：“石头会飞，我好怕。”
从屋檐上飞下来的男子一见到李承乾便飞身而逃，李承乾极欲追上，无奈怀中的人两手将他揽得死紧，李承乾挣脱不开，之好挥手示意身后的手下追上。
黑衣男子飞到半空，突闻身后传来破空之声。他惊觉回头，只见一个玄铁浇铸的长约三尺的钩子正朝他面门袭来。他身子向后一仰，这才险险避过，可身后不知何时已经多出三人，皆是府内一流高手。三人一齐出力，招招瞄准要害，男子仓促间还了几招，但很快便落了下风，被后面赶上来的人擒住。
众人将黑衣人反手剪于地下，为首的人单膝跪下向李承乾禀告，“大人，此人已擒住。”
李承乾不露声色地将怀里的人拉至身后，上前一步道：“你是何人？”
男子的头被摁到了雪地里，此时他挣扎着扭过脸，众人这才看清，这人虽然狼狈，却掩不住那有些稚嫩的眉眼，竟是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
“不说？”李承乾挑眉，一手抬于虚空，“那以后可再没机会说了。”
“等等等等等……”少年慌忙开口，脸上竟露出几分无辜道：“我……我是来找人的。”
李承乾散去掌中内力，两手往身后一负，“哦？找人？不知是什么人，能让阁下冒着危险闯入盟主府，又不知是什么人，能认识像阁下这样一个、能悄无声息潜入盟主府好几日才被发觉的人？”
这话里每个字都大有深意，少年眼珠子转了几下，眨巴着眼睛道：“呃，其实我来这里，是为了找我的心上人……”
为了找心上人而不管不顾，对于这样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来说，确实是个像样的理由。
盟主大人对于他的回答没有表态，只神色不明地问道：“谁？”
“我不知道，”少年张口就答，“是我有幸与她有一面之缘，对她一见钟情，又一见倾心，我耐不住相思之苦，打听到她是李府的人，这才……”
众人一听便知这少年是在撒谎。外人根本没机会接触李府的女眷，因为李老盟主认为妇人性软、嘴杂，所以对于婢女的出行向来是严加管制，这是老规矩了。
李承乾眸色微深，眼里已经现了杀意，可他还没来得及动作，原本一直躲在他身后的公子却突然钻出个头来道：“咦？那些头上带花的人是不出去的啊，甜甜才经常带人出去，你该不是喜欢甜甜吧？”
在场的都知道甜甜是谁，听了公子那没头没脑的话，一个个都表情怪异地低下头去。而黑衣少年则是及时闭紧了口，没把他后面的话说出。
场面一时陷入了僵持。
少年咬了咬下唇，目光悄悄打量四周，似乎是在盘算能从这里逃出去的机率有多大。突然他眼尖地看清盟主身边的人的长相，立马指着那人道：“就是他！”
“我要找的人，就是他！”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目光聚集到了盟主大人旁边的……公子……身侧的……小五！
小五一看众人都盯着自己，忙惊叫道：“不！怎么会是我，我不认识这个人！”
李承乾凉凉地瞥了他一眼，又扫向地上的少年，“你可看仔细了，他说不认识你。”
少年用肩膀拱开挡着脸的头发，激动道：“恩人，你再看看我！你认得我的！你曾救过我啊！”
小五闻言，仔细看了那人的脸，目光在那人眉眼处打量了几下后，突然张大嘴巴，“你……是你！”
众人的嘴巴也张大了，在场的都是与小五共事多年的人，联系到少年之前的话，哪能不吃惊，就连李承乾也眼神一动。
小五显然也是想起少年之前的话了，忙解释道：“不！不是这样的！”
地上的少年也突然挣扎起身道：“不，不是他，我不认得他！我刚才是骗你们的，我就是因为好奇才偷入盟主府的……”
哦——众人心里突然一片了然。
小五被大家的目光看得毛毛的，他心虚地看向了盟主大人，谁知李承乾也一脸欲说还休地看着他。
场面登时陷入一片尴尬。
“好了，”还是盟主大人打破了沉默，只见他一扬手，转身道：“来者是客，既是真是旧人来访，不如就在府上住下。小五，把人好生招待着，莫要怠慢了。”
小五闻言，脸上陡然一僵，可望着盟主大人的背影，只能道：“是……”
是夜，公子正用过晚膳，盟主大人竟破天荒地前来探望。
公子两眼放空，毫不理会来人。几个婢女行礼躬身退出，李承乾径直走到公子身边坐下。
“吃过了？”李承乾开口，虽是问话，但并不指望有回复。他伸手刮了刮公子的脸道：“这次好许多了，脸没弄得那么花。”
不理会公子的冷漠，李承乾起身往铜盆里沾湿帕子，又过来给他擦脸擦手。
“吃得可饱？”李承乾空出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脸，“嗯，胖了。”
擦完把帕子放到一边，对外头道：“公子可有伺候沐浴？”
“回大人，今日尚未。”
李承乾道：“好，把浴盆搬进来吧。”
盟主大人这话说得轻巧，这三月来公子频出状况，李承乾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两人难免亲密些，加上公子神智不全，时间长了，盟主大人便将之视同幼儿，举止态度更是无甚顾忌。
方才他的话虽然没说明白，但也听得出来，盟主大人估计是想帮公子沐浴。这虽从未有过，但也无甚惊奇，殊不知，一直坐在桌边的人此时眼里多了一丝慌乱，向来凝滞的目光此时竟有了波动。
浴盆被下人们抬入房内，婢女们有条不紊地小半桶小半桶往里加水，间或滴上几滴香精或撒些花瓣，房间内很快暖和了起来，鼻息间尽是湿润的水汽。
盟主大人看向公子的时候，他突然紧张了起来，拢着身上的衣服道：“我不洗澡。”
李承乾伸手拨了拨水上的花瓣，道：“原本是我打算洗，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我了，我帮你先洗吧。”
公子的眼里有隐隐的动容，但他立马垂下眼睛遮住一切，只重复道：“我不洗澡。”
李承乾摆手对一干侍奉的人道：“你们下去吧。”末了又补一句，“听到什么动静都别进来。”
待门阖上，李承乾对着公子道：“非洗不可。”
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似乎是不满意说的话总是被当作耳旁风，李承乾作势过去拉他，“你怎么老是在看别处？我在同你说话。”
手还未触到那人的袖子，公子却倏地拔腿就往门口跑。李承乾眼疾手快将他拦住。公子见前方不通又连忙调头。两人就在这逼仄的空间里绕着热气腾腾的浴盆来回打转。
“不准跑了，快停下！”
“不，”公子一双眼黑黢黢地望着他，“我不洗澡。”
李承乾没耐性跟他小孩子般地追闹，一掌暗暗凝聚内力，趁公子说话之时猛击水面，一时水花四溅。
公子吓得紧紧闭上眼，也就是这时他被一举擒住。
李承乾捏着他的肩不松手，眼里有些许愠色，但更多的却是怀疑和试探，“你躲什么躲？难不成你还知羞？”
公子双眼瞳孔猛地放大，但他很快不露痕迹地移开目光，用毫无起伏的语调道：“我不洗澡。”
四周突然静了下来，公子不适应地转头，刚一动作就立马被人捏住了半张脸，逼着对上一道满含深意的目光。
“你知道吗？”李承乾直勾勾地望进他的眼，“刚才有这么一瞬，我觉得，你恢复神智了。”
公子也直勾勾地望着他，目光平静如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