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之，夷之！”
远远见坡底下有毛茸茸的一团，显然是公子常披的狼毛厚皮大氅，“凌霜”倒在一旁，咴咴地喘着气，阿福连忙跑上去。
祝夷之晕了过去，脸上有几道被断枝刮出的细痕，阿福先探了一下他的呼吸，又快速检查了他的脖颈和脊梁，查看他的手骨脚骨，发现无恙后才拍了拍他的脸，唤道：“醒醒啊，夷之。”
阿福将他身子放平，动手掐他人中，好一会儿公子才略略动了一下。
阿福心里大喜，知他快要醒来，远处有马蹄声越来越近，大队人马快要赶来，连忙摇晃他，“快醒醒，快醒醒。”
公子总算呻吟一声，眼皮抖动了几下，微微睁开一条缝。
“来不及了，你快记着，我是你祝融叔叔，现在化名阿福，在造涅派剑宗门下，你记住了。”
见公子睁开眼后还不清醒，阿福又说了一遍，然后又捏着他的肩道：“你记好了，到时与我联络，别忘了装作不认识我，等会儿他们赶来，记得掩……”
话戛然而止，因为阿福看到了公子眼里的惊恐。
是惊恐没错，可怎么会是惊恐？
“放开我！”公子拍打着放在他肩上的手，颤声道。
阿福愣了。
“放开我！放开我！”公子剧烈挣扎起来，眼里满是恐惧，伸手就往阿福脸上打去。
阿福急忙往后退了一步，这才没被公子打坏脸上的易容妆面，只是他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夷之，我是你小叔啊……”
“吁——”勒马声传来，杂乱的马蹄声逐渐消止。
一个黑影从上头一举跃下，出现在两人面前，一把揽住坐在地上呈防备姿势的公子。
“怎么了，伤着没有？”李承乾问道，说话间他已经不声不响地将公子身上查探了一遍，确认没有什么大伤，这才面色稍霁。
只是公子眼里的惊恐让他心头一凛。
接触到李承乾目光里的寒芒，阿福连忙道：“我见公子被惊马带走，这才追了上来，谁知公子一醒来就……”
后头的人也跟上来了，汪帮主和龙掌门带领着一众弟子来到坡下，小五也到了，一看见阿福，眼里也有些惊异。
“仅是如此？”李承乾眼里闪着狐疑的光。
阿福道：“我受公子恩惠，便多留意了他一些。”说着他从袖里掏出了袖炉，下刻盘龙，上镂清莲，正是为公子所备的公子暖炉之一。
“我一心报恩，并无歹念。”阿福道。配上他那张老实的脸，这话确实可信。
李承乾神色不明。
公子被李承乾拥在怀里，呆呆地看了他许久，突然起身跑了出去。
众人皆是一惊，只见公子埋头在雪地里疯狂翻找，雪粉纷飞，泥土四溅，不知要做什么。
李承乾走上前去，正要出手阻止，却见公子从动作一顿，想来是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众人眼看着公子翻到了一棵悄悄冒了青芽，却被雪花盖了满头的小树苗，一把将它掰断，然后回过身，递给盟主大人，道：“送给你娘。”
一片白茫之中，小树枝顶端上飘着的几片青叶，像是姗姗来迟却让人心生爱怜的春天。
他送出了一片春光。
只是这涵义虽令人动容，众人却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在场的皆是武功不俗之人，尽管风大，公子的话却都是能听清楚的，盟主大人的亲母在他幼时便早已仙逝，如今公子说了这话，不是对先人的冒犯是什么？
盟主大人的脸色果然暗暗地沉了下去。
公子却浑然不觉，他看着李承乾，忽地绽出一个笑，他用满是泥水的手，点了点李承乾的鼻尖，道：“你娘将你生得真俊啊。”
说着他拉过李承乾的手，郑重地将手里的小树苗交给他。
“送给她。”
李承乾愣住了。
众人都愣住了。
阿福看着公子盈盈的笑靥，突然觉得大事不妙了。
“你叫什么名字？”
李承乾眼里动了动，他道：“李丞……甜甜。”
“甜甜，”公子默念，似乎对这个名字满意极了，他扑进甜甜的怀里，一遍遍念道：“甜甜，甜甜……”
李承乾喉间动了动，他突然问道：“那、你是谁？”
公子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他。
阿福心里咯噔一下，他突然感到害怕，一种所有计划都被打乱的害怕。
“我叫……”公子眨眨眼，“我叫……”
阿福将手悄悄搭在剑柄上，脚尖向外，随时准备暴起。
“我叫……娘子？”他脸色露出疑惑的神色，脑海中不知浮现了什么，他突然坚定道：“我叫娘子，我是甜甜的娘子。”
众人皆是一惊，人人噤若寒蝉。
李承乾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公子笑了，眼尾弯弯地向上勾，邪气和天真呈现在同一个人身上。
他看见甜甜身后都是人，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瞧着他们，便不爽地和李承乾对调了身子。这下他看不见别人的目光了，以为没人，便乐滋滋地凑上去，在李承乾的下巴上咬了一口。
“我喜欢你。”他小声道，像小孩在偷偷分享秘密。
噼里啪啦的兵器落地声不绝于耳。
一声咴鸣打破了窘局，只见在地上躺了许久的“凌霜”站了起来，它疼痛似乎缓了过去，可能本来也没受什么伤，受惊的情绪也平复了。
公子眼睛突然一亮。
他放开李承乾，走到“凌霜”面前看了许久，突然他回头去抢李承乾手里的小树苗，拿到“凌霜”面前，递给它，道：“送给你娘。”
众人眼睛都瞪直了。
“你娘将你生得真好看。”他衷心赞道。
“凌霜”鼻孔喷出白气，瞧见前面有几片鲜嫩叶子，便开始啃了起来。
公子看它搭理自己，可开心了，道：“我喜欢你。”
啃完了叶子，马嘴一路往下，最终在公子手上啃出了月牙形状的齿痕。
公子吃了痛，一开始想忍住，后来鼻子一酸，眼里溢出了泪花，最后忍不住了，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小五这才回过神来去把他拉开。
这么闹了一出，众人知道公子是受了惊，又失忆了。
众人手忙脚乱地把马牵走，又将公子抬上了马车。
李承乾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突然他手指动了动，慢慢抚上下巴，那里也有一个月牙形的齿痕。
脸上慢慢浮现一丝笑意，而后慢慢扩大。
他也……
阿福却在原地，眉头皱得死紧。
完了，他想，完了。
公子又失忆了，这计划，完了。
今夜雪没有再下，风也难得乖巧，他们背对一片树林扎了营，远处是飘渺层山，云雾缭绕，凄迷间不见星月。
阿福坐在火堆旁，盯着前方的马车。李承乾在一个时辰前便拥着公子进去了，现在想必已沉沉睡去。
他在思索，如果此时他发出暗号，让沿路潜伏的部下一齐动手将公子劫走，胜算是多大。
看着雪地里乌乌泱泱挤满一片的人，他知道胜算为零。
可是，当初他们制定计划的时候，是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公子会再次失忆。他自从回复神智以来，已经很少会被什么东西刺激到了，不容易受惊，心口便不发疼，也不会再失忆，这段时间他们甚至以为心口疼这毛病已经治好了，哪知今日出了这桩事。
现在的公子，是数月前真正失忆的公子，这样神智不清的公子，又与李承乾走得那样亲近，若是无意间泄漏了什么，后果真是……
“怎么不到那边的火堆坐去？”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是小五。
阿福憨憨笑了笑，“这里也挺好的，我穿着你的衣服，不冷了。”
小五走到他身边坐下，道：“你是不是怕盟主怀疑你？你别怕，我跟盟主说清楚了，是我拿了公子的袖炉给你的，没想到你这人这么实在，用了别人的东西就一心要报恩。好在公子没受什么伤，他也不会过多追究。”
阿福挠挠头，不好意思道：“倒是给你添麻烦了，你的恩我还没报呢。”
“报什么呢，”小五没好气地笑道：“一件旧衣服就把你收买啦，你这人也太实心眼。”
阿福嘿嘿一笑，道：“我以为跟着盟主大人这么威风的人，你也一定会很气派呢。”
“气派是什么样的？”
小五就这么随口一问，哪知阿福还真认真思考起来了，“气派……嗯，大概就是像一些师兄那样吧，嗓门特别大，生气了就拿鞭子抽人……”
阿福看见小五眼里突然暗了下去，以为他生气了，忙改口道：“不是！我不是说你是这种人……”
“你啊，是看着好欺负，所以他们欺负你，那不是气派。”小五打断他，面上的表情却凝了起来。他的眼神飘了起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人弱就会被欺负，他们看你老实，不多做争辩，这才……唉，你说，你这样在名门大派里头都被欺负，若一个人年纪轻轻便无父无母，又在市井里讨生活，不知得被欺负成什么样。”
阿福看着小五眼里不加掩饰的担心，知道他指的“一个人”是谁，当下心里百味杂陈。
眼尖地看见小五怀里有书信的一角，阿福有心岔开话题，便问道：“这是什么？写回家的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