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折青山一扇屏,一湾碧水一条琴。
一卷离骚一卷经,一段朝晖一段情。
祝瑄之醒来,见洞口那个忙碌身影,他缩在暖软的毯子里,迷迷糊糊地想着:若永远都能这样,该多好。
醒时明月,醉后清风,心中所思,眼前良人。
洞口的人回身,见床上的人已醒,只露一张红扑扑的脸,缱绻无限。
高渐飞扬起唇角,柔柔地对他笑,“醒了?木盆里有烧好的热水,待会儿起来洗漱,汤马上就做好了,山菌汤,不知道你喜欢不。”
祝瑄之蹭了蹭毛毯,又缩了进去,再冒出头的时候,洞口的人还在,身旁放着他们前几日一起新做的轮椅,竹身如翠,洞里散发着食物的香气。
不是梦。
今天也不是梦,是现实。
祝瑄之这才开始穿上衣服,跑到高渐飞身边。
高渐飞说是要祝瑄之照顾,但这几日每天都是他在祝瑄之醒来前准备好一切。轮椅上没有水渍,高渐飞是自己用手撑着行动的,用手走路显然更便利些,但他在祝瑄之面前一直是坐轮椅的,他不愿祝瑄之看见他的狼狈。
祝瑄之从身后抱住高渐飞,伸手去握他的手。
前方的人笑吟吟道:“怎么了,冷吗?”
祝瑄之含糊地应了一声,抱得更紧了。
千万、千万,不能是梦。
“以后你多睡会儿,我没有那么贪睡,我可以跟你一起准备……”
前方的人笑着应他,却没有明确答应,祝瑄之心里一动,慢慢直起身,绕过去在身前人脸颊上亲了一口,然后猛的跑去洗漱。
高渐飞愣了一下,望着那人纤细的身影,若有所思。
喝完汤又吃了些水果,高渐飞神神秘秘地拉着他的手要带他出去,祝瑄之好奇地推着轮椅走出洞口,拨开前方挡风的竹帘,一抬头,他愣住了。
一个大大的秋千挂在洞前的大树上,竹编的秋千,竹子仍有新绿,两边是缠绕的花藤,花还未落,蓝紫点点,在风中摇摇摆摆。
“这是要做什么呀?”祝瑄之失笑道。
高渐飞手推轮椅到秋千旁,手抚上粗藤道:“喜欢吗?”
“小孩子的把戏,我才不……”
话音未落,只见高渐飞一使劲将自己撑起,稳稳坐上秋千,笑呵呵得拍着身边的空位道:“可是我喜欢啊,想玩儿很久了,你过来就当陪我好不好?”
祝瑄之无奈,把轮椅移开后只得一起坐了上去,“这个稳固吗?摔了可不管你。”
“不管啦,摔了再说,快快快,开始!”
秋千荡了出去,越荡越高,笑声也越来越大。
是高渐飞的笑声。
他真的是一个很不可思议的男人,世俗到了极致,成熟到了极致,贪婪到了极致,却也纯粹到极致,从祝瑄之有意识以来他就是这样,这么多年来也从未变过,有刻薄丑恶的嘴脸,却总也保留着稚气任性的一面,而祝瑄之爱的就是他一面。
一面惊鸿。
祝瑄之望着他,只望着他,不知不觉中笑意也蔓延到了脸上。
只要还在崖底,只要他们不出去,就没人记他们的身份,没人提起他们的过去,没人再说他们的恩怨,没人……包括他们,所以他们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一辈子都可以。
再没有一刻,让人幸福得想哭。
笑声不闻声渐悄……秋千不知为何慢慢停了下来,吱呀的摇曳声中响起高渐飞的声音。
“瑄之,我很小的时候,有次后娘让我出去买盐,那时天暗了,所有的商铺小贩都关了门,我跑了一家又一家,一直买不到。我很难过,因为回家肯定会被打一顿,就在我垂头丧气地回去时,我路过一个庭院,不知是谁家,有人在里面玩秋千,一个小孩,还有他的爹娘,秋千荡得好高,他们一直在笑……”
秋千还在摇摇摆摆,祝瑄之很认真地听着,可不知为何,他有点走神,还有点困倦。
“他娘抱着他坐在秋千上,他爹在后面推,秋千好高,他们的脚甚至踢到了桃花树的树枝。桃花树很高很大,有一大半开在墙外,他们每踢到一下就大笑一阵,墙外也会下起一片花雨。我在墙外,跟他们一起笑,觉得什么都不怕了,挨打也不怕了,我想一直一直听他们笑下去,可游戏总会停止。”
笑声不闻声渐悄,多情总被无情恼。
“嗯……”祝瑄之应着,眼皮越来越重,他迷迷糊糊间枕上高渐飞的肩膀,努力保持清醒。
“我总是想着,有一天我也要玩一次秋千,和自己最亲近的人,如果可以,玩一辈子也好,一直笑着……”
他扭头望向身边熟睡的人,声音低了下来,而秋千早停了。
“可人是会厌倦的,再大的喜爱和欢愉也会消殆……”他侧头吻了吻身旁人的额头,眼里多了些悲伤,“就让时间停留在这一刻吧,我……”
嘴唇又动了动,有什么话即将要说出口,又生生咽下。
高渐飞从秋千上跳了下来,以手撑地,再将祝瑄之抱下,扛到肩上,一点点挪回洞穴。
他没有骗祝瑄之,他真的很强壮,强壮到可以轻松扛起两个祝瑄之,甚至比他掉落崖底前还要强壮,除了一双无力的双腿外,他的功力一点儿也没有受损,相反还增进不少。
谁都不知道上天给予你一样东西后,会拿走哪一样来作为交换。
听着洞穴内不断翻找的动静,床上本该睡着的人慢慢睁开了眼。
他一动不动,任由身边的人翻找得热火朝天,他只呆呆地躺着,躺着,眼里的光一点点散去。
“在哪儿?在哪儿?信号弹在哪儿?”
翻找的人越来越不耐烦,一边找一边念叨着,洞口不多的地方都被他翻了个遍,突然间,他心有所感,猛然往床上望去。
一双眼隔着单薄的竹帘,幽幽暗暗地望着他。
高渐飞一愣,往后挪了一下,试探性地唤道:“瑄之?”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高渐飞伸出冰凉的手,颤抖着掀开竹帘,一张满是泪痕的脸赫然在目。
“瑄……”
“你不用找了,我不会给你,也不可能放你出去。”
熟悉的冰冷的语调,仿佛这几日的温情都是假象。
“瑄之,”高渐飞挤出一个笑容,僵硬道:“你……你听我说……我,我没有别的意思,这里又冷又贫瘠,荒无人烟,外面毕竟更好些不是吗?出去后我们找处地方住,秦淮、上京、余杭,哪里都好,找处富饶繁华的地方,我有办法和手段,能跟你快快乐乐、隐姓埋名地过一辈子……”
脸上的泪痕慢慢干在冰凉的空气中,笑的时候脸有些痛。
原来如此,祝瑄之当此地是世外桃源和人间天堂,殊不知对高渐飞而言,外界的灯红酒绿和火树银花才是他的心头所好,祝瑄之早该明白的,高渐飞从来便看不上祝瑄之父亲所爱的清风朗月、独坐幽篁,他从来都爱着笙歌漫天、冠盖京华。
祝瑄之苦笑一声道:“你真的没必要在我面前演戏……我若是看不懂,就不是我了。你拿到信号弹后如何出去?自然是将祝融他们引来,你对我下了毒,还将我迷晕,分明是要以我性命做威胁,让他们放你离去。你深知一旦出去后便会风云变动,波澜不断,你怎会让自己无端陷入狼狈境地,你分明是要搅弄风云。权势富贵于你,向来是一生所求,我在你的计划里,我从来都是棋子……”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笑容僵在脸上,高渐飞索性将它撤去。
“瑄之,我不甘心,真的,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你让我如何放弃?毒已经研制成功,解药也有,我记得配方,解药也有手段拿到,我在各地还有不少拥护我的人,你知道吗?只要我能出去,别说江湖,天下都是我的!我不甘心!我不甘心缩在这里当一个断腿的残废!我有一身的功力,我的腿哪怕治不好,我也可以坐在最高位号令天下!我不要把我的时间和智慧消磨在做板凳桌子编手工上!”
高渐飞越说越激动,干脆“哗啦”一声将周边的碗筷桌椅一把扫落,完全撕下平日温和的面具,咆哮道:“你让我怎么甘心!我前半辈子努力了这么久,不是为了后半辈子种菜做饭消磨时间的!我佩服你爹,真的,我佩服他羡慕他嫉妒他,他只要种种毒草养养毒虫就可以很快乐,我做不到!他什么都不要,可他什么都有,而我什么都没有!”
他扑上去,抓住祝瑄之的袖子,急急道:“瑄之,瑄之!你得帮我!你得帮我!我除了你没别人了!我虽然给你下了毒,可我有解药的,我一定会救你,我没有害你的想法,刚才给你下迷药,是不想你难过,我希望等你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得到一切了,我的就是你的,全是给你的!以后我们可以很快乐,我会用心对你好,你要星星,我甚至可以给真的给你,你要什么我给什么!我爱你!你信我!我爱你!你得信我……”
声音戛然而止,因为有眼泪一滴滴落在他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