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愚上师代表他们两人向疏月拱了拱手,又是笑容满面:“我听到了关于宴会的谣言。这些谣言却不知道是真还是假,汉中王可否以实相告。”
“仅此一次,”疏月冲着蝌蚪尖厉地笑了笑,答道,“谣言乃是实情。”
画屏夫人从未教过蝌蚪什么取悦盟国贵宾的礼节。曾见过很多筵席、宴会,还有自己一不小心毁掉的选妃大典,但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也许这是因为疏月的父王并不怎么在意外表,但疏月从骨子里更像他的母后。看起来强大就会真的强大,她曾经这么说过。今天他可算是学以致用了。他的亲随近臣、西羌山麓的客人们,还有蝌蚪,一起围坐在一张长桌边,可以俯瞰其他所有人。
蝌蚪从没来过这间宴会厅。它使正殿、陈列馆和碧霞祠所有的厅室都显得狭小了。它能装下所有的朝臣,所有达官贵妇和他们家族的族人,还绰绰有余。这间大厅有三层楼那么高,高高的窗子由水晶和彩漆红木制成,每一扇都是一个家族的标志色。
它们高悬在蒙着黑色花岗岩的大理石地面之上,经过枝形吊灯那汉白玉般的切面折射,犹如十几条彩虹。吊灯造型各异:树、鸟、阳光、群星、暴雨、烈焰、飓风……象征着所有水灵族的法术。要不是自己的处境风雨飘摇,蝌蚪还真想整顿饭的工夫都仰头盯着天花板看。
至少这次她不用挨着疏月了。让两位什么狗屁上师去忍受他吧。不过,蝌蚪的左边是见山,右边是卫有仪。蝌蚪只好使劲缩着胳膊肘,不想无意中碰到他们俩。卫有仪可能会刺伤自己,而见山也许又会跟自己分享什么烦人的预言。
所幸,食物很不错。蝌蚪强迫自己多吃,并且不沾酒类。火精人的侍从们服务左右,杯子里永远都是满的。蝌蚪尝试着与其中某个视线交流,一盏茶的功夫之后仍然无果,便放弃了。侍从们都很聪明,并不想为了看蝌蚪一眼而以身犯险。
蝌蚪只好目视前方,数着大厅里的桌子,数着豪门勋贵的数量。所有家族都在,外加疏月自己所代表的张天师的家族。蝌蚪不认识他的其他表亲或家人,但她猜总有那么几个。他们可能也很聪明,避免与他的嫉妒愤怒和守卫王位的紧张对峙。
韩氏家族看起来是很小的一撮。尽管他们的家族色是活泼的蓝色和红色,这些人却死气沉沉的。他们的族人不多,蝌蚪猜测着有多少韩家一脉被关进黑龙潭监狱去了,或是逃离了朝堂上的权力中心。
不过韩灵予倒是还在,她举止优雅、动作熟练,却奇怪地有些紧张。她换下军官羽衣,穿起了华丽的长袍,坐在一个年长的男人身旁。那个人的领圈上镶着红宝石和蓝宝石,可能是接替猫鬼的新一任族长。而杀害他们前任族长的凶手就在几尺外坐着。
韩灵予的祖母和卫衡岳之间的生死一战,蝌蚪已经告诉韩灵予了,不知道她有没有对别人讲过。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在乎,不过在乎也不能立即做什么吧,蝌蚪想。
灵予突然抬起头接住了蝌蚪的目光,眼神锋利,把蝌蚪吓了一跳。
在蝌蚪旁边,见山低沉地长叹。他一只手端起盛着红色美酒的漆器杯子,另一只手放下了筷子。
“小蝌蚪,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忙?”他平静地说。
他的声音让蝌蚪特别厌恶,简直是世上最难听的声音。蝌蚪冷笑着回过头看他,聚起全部的恶意说:“什么?”
突然,有什么东西裂开了,痛感擦过蝌蚪的颧骨,皮肤崩裂,血肉灼热。蝌蚪痉挛了一下,就向旁边倒去,像受惊的动物似的急着藏身。蝌蚪的肩膀撞到了见山,他向前扑去,把酒和水洒在了精致的餐布上。还有血。很多很多的血。
蝌蚪感觉到了,湿润的,温热的。但蝌蚪没有低头去看它是什么颜色。蝌蚪的眼睛盯着卫有仪。她站在桌旁,伸出一只胳膊。
一颗弩箭在她面前的半空中战栗着,悬停住了。蝌蚪想,擦伤自己脸颊的东西就是这个——而它原本会造成更糟的后果。
卫有仪攥紧拳头,弩箭便原路返回,射向它的来处。随之一起飞射的还有从她衣裙上分出的钢铁碎片。蝌蚪惊恐万状地看着那些身着蓝色和红色衣服的人与这金属风暴交织在一起。他们闪躲、下伏、前后疾跳地避开袭来的匕首。他们甚至抓住了飞来的碎片,又猛投出去。你来我往的攻守犹如暴烈闪耀的舞蹈。
卫有仪并不是唯一一个做出反应的人。禁卫军齐步向前,围住了主桌,形成一堵人墙挡住了这边的混乱。他们的行动无懈可击,来自经年累月不间断的训练。但他们的阵列出现了缺口,有些人摘掉了面具盔,抛弃了烈焰般的袍子,掉转剑锋。
那些勋贵也是如此。
蝌蚪从来不曾如此没遮没挡,绝望无助。这么说可能有点儿过分:在蝌蚪面前,像是神与神在决斗。蝌蚪睁大了眼睛,想看个完全,想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蝌蚪从没想象过会发生这种事,哪怕是在最疯狂的梦里。宴会厅中央的生死决斗,珠宝绫罗代替了盔甲刀剑。
韩氏家族、南郭家族和秦家似乎结成了同一阵营。他们互相掩护,互相支持。秦家的听风吹雨之术将韩氏家族的瞬身术从房间这一边吹到那一边,后者则以致命的精准发出箭矢,投掷刀子,犹如一股狂风裹挟着有生命的箭矢一般灵巧。南郭家族则全都不见了,但蝌蚪前面有几个禁卫军倒下了,应该是拜这些隐形的袭击者所赐。
至于而其他人呢。其他人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些人——大鹤山卫家、尸突家族以及大部分官兵和禁卫军——聚集到主桌这里,保护着疏月。蝌蚪已经看不见疏月在哪儿了。但更多的勋贵向后退去,惊讶之中背叛了汉中王,他们不想卷入这场混战,不想拿自己的生命冒险。除了自卫之外什么都不做,他们只是观望着这股狂潮要倾向于哪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