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和当事人之间就是冤家。
“七年，七年……”林达仰头瞪着脏兮兮的顶棚，嘴里一直重复着这两个字。
陈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从他的语气和对着她的下巴，她能看出林达已经开始他的表演了，这副伤心欲绝的姿态就是专门表演给陈语看的，陈语已经见怪不怪了，他在犯罪嫌疑人中还不算演技最好的。
陈语吃过午饭就来看守所排队等会见了，她觉得林达听到这个量刑意见应该会特别兴奋，他已经羁押快一年了，还有个四五年就出去了，比他预料的快多了。
陈语的记忆一下子飞回到林达被抓的时候，一个大老爷们儿整日以泪洗面，每天嘴里念叨着“无期”，根本无法想象这是一个能在外边诈骗几个亿的人。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他是被冤枉的，监室里甚至有好心人劝他坦白算了，他这个心理素质根本不适合给人背锅。
现在，刑期从无期徒刑变成了七年以内，他竟然又开始要死要活了。
“不如我去跟检察官说一下给你判个缓刑怎么样？”
林达马上闭嘴，收起那副伤心欲绝的样子，眼睛死死盯着陈语，“真的？”
“有梦想谁都了不起。”
林达身体往后一靠，又开始要死要活的重复着“七年”。
陈语深吸一口气，极力平复情绪，问他：“你能不能听明白我会给你争取刑期在五年以内？”
林达看了陈语一眼，继续着自己的表演，看来对陈语说的刑期并不满意。
“你觉得五年左右接受不了？”陈语的好心情荡然无存，已经渐渐失去了耐心。
“一旦七年怎么办？”林达瘫在铁椅子里，仿佛这消息给他打击的已经失去了所有力气。
“罪有应得。”
林达一听，又生气了，哭唧唧的说：“我还有什么罪？钱我都还了啊。”林达白了陈语一眼，此时，陈语为这个案子的所有付出在他这儿都不值一提了。
“来，我再给你普普法，你他妈的犯法了你知道吗？”陈语盯着林达，他始终不看陈语，也不回答。
“我问你话呢。”陈语敲了敲桌子。
林达知道陈语的脾气，再不回话就要挨骂了，于是吃力的抬起头，哀怨的看了陈语一眼，算是回答。
“退赔算是弥补犯罪后果，不是你的犯罪行为就一笔勾销了。”陈语面色阴沉，怒气就要压制不住了。
“那我退赔干嘛？”林达歪着脑袋，斜睨着陈语。
“干嘛？你说干嘛？我当初没给你讲清楚吗？”陈语站起来，把椅子蹬开。
林达别开视线，小声说：“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赔了。”
“你确定？”陈语厉声问。
林达不敢继续挑衅了，低头沉默不语，陈语敲着桌子，“我问你话呢，聋了还是哑巴了？”
林达后悔把陈语惹恼了，小声的说：“你别骂我。”
陈语冷笑一声，“我还别骂你，你要是在外边你看打不打你就完了。”陈语把案卷卷成一卷握在手里，蠢蠢欲动，好在横亘在二人面前的那道铁栅栏和屋子里相对的两个监控救了林达。
林达不说话了，他知道陈语的怒气值已经达到顶峰了，如果他继续说下去，恐怕免不了被一顿臭骂。
“我问你话呢，说话！”
尽管陈语已经在极力压制了，但她的声音还是提高了不少，林达脸红了，低下了头，依旧不说话。
“我他妈问你话呢？”
见林达还是不吱声，陈语终于爆发了：
“刚刚你嘴不是还好用着呢么？现在怎么开始装聋作哑了？我告诉你林达，我不需要你感激我，这是我该做的，也是我自愿去做的。但是你好歹应该有点儿做人应有的基本常识，应该知道目前的刑期已经是力所能及最好的结果了。”
林达的头更低了，额头抵在手上，背弯的像个大虾。他知道陈语是真生气了，这时候道歉他不甘心，不道歉还觉得被骂的太难听。
“我累死累活给你把刑期定在了五年左右，你他妈的却突然委屈上了，还说什么早知道不退赔了，我现在就去告诉检察官你后悔了，认罪认罚你不做了，但是退赔给投资人的钱和东西你是要不回来了，你就应该被判无期，最好再限制减刑。”
林达捂住了耳朵，陈语的话字字戳着他残破不堪的良心，心里后悔不迭，早知道就应该好好跟她商量刑期的事儿，这娘们儿太虎了。
陈语缓了缓，语气倒是平和不少，但是调门依旧高，丝毫不在乎背后虚掩的门不隔音，继续骂道：“你能骗这么多人的钱，说明你智商是正常的，所以不要在这里跟我装傻充愣。你给我听好了，就你现在同意做这个认罪认罚我作为辩护律师都不带同意的。”
陈语其实是在吓唬林达，她没有权利阻止林达做认罪认罚，但是她实在是生气林达故意找茬儿。
林达抬起头，不可思议的看着陈语，这娘们儿是疯了吧。
“我能给你争取到七年以内的量刑，我他妈就能再给你争取个无期。”陈语见林达严重已经有了惧意，继续吓唬他。
林达又气又怕，说：“没必要吧？”
“什么是有必要的？我有必要让你随意发泄不满？我有必要听你胡说八道？我不是你妈，再说你妈现在不也不管你么？”
林达后悔了，不该演的那么过分，陈语一生气，那真是哪儿疼往哪儿打，确实现在不仅他妈不愿意管他，他媳妇儿也好久没来给他存钱存衣服了。
“你刚说早知道是这样就不退赔了是吧？我告诉你，不给你减刑你也要退赔，因为你骗取了受害人的投资款，不是你坐几年牢就能把这事儿平了的，你的自由没有这么值钱，你的狗命也值不了几个亿。别把自己当盘菜了，你是被专政的那批人，你没有选择的权利，没把你枪毙个几分钟都是政府对你宽大处理了。”
“我错了。”林达举手求饶。
“你错了？你哪里错了？”陈语不依不饶。
“我不应该不知足。”林达讪讪的回答道。
“不，你错在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你错在太爱演戏，我现在郑重的告诉你，你是个成年人，我不是你妈，检察官法官更不是，我们就算戴有色眼镜看你你都算是烧高香了，就别在儿奢望我们还能宠着你惯着你了，你有当儿子的习惯，我们没有这种爱好。”
林达觉得此时天地一片安静，只有陈语的声音震耳欲聋，他的脸红到了耳根，今天在看守所里是出了名了，被陈语骂出名了。
“跟他妈谁学的臭毛病，对公检法的人恭恭敬敬，对律师颐指气使，你给我的那几个糟钱里包含精神损失费和窝囊费了吗？”
面对陈语的质问，陈达只能摇头，生怕不回应让陈语更加生气，又怕说错话了引来更多的谩骂，他现在只想让陈语少骂自己几分钟。
陈语骂得也消了几分气，拖过椅子又坐了下来，说：“我再跟你解释一遍，如果你现在反悔了，那么你就涉嫌集资诈骗，刑期是无期，毋庸置疑，涉嫌非吸这一部分还是定非吸的罪名，数罪并罚。因为你退赔了，所以你现在只涉嫌非吸。非吸的最高刑期是十年，你的数额够判两三个十年，考虑到你是第一个完全退赔的人，所有软磨硬泡把你的量刑期间商量在三到七年，到了法院，跟法官再沟通，尽量给你做到五年，如果低于五年更好。现在法官是谁还不知道，我没办法给你承诺，听懂了吧？”
林达点点头。
“你期待的刑期是多少？”陈语问。
林达吸取经验教训，不敢把“缓刑”说出口，虽然他觉得自己付出了这么多，简直就是功臣，给他判个缓刑不过份。他嗫喏道：“三年。”
陈语冷笑一声，“为什么？”
林达又来劲儿了，把自己的歪道理一股脑儿说了出来，“如果没有我，那些投资人的钱能收回来吗？”在监室里，其他同类型的犯罪嫌疑人都把钱挥霍了或者是转移了，只有他退赔了。
“他们有啥损失？”他又气哄哄的补充道。
“你还真是不要脸。”陈语笑着骂道，林达愣了，不知道是不是又触怒了陈语，但他觉得自己的思路没问题啊。
“你收的可都是人民币，你退回来的是什么？那些破烂房屋、停车位值多少钱你心里没数吗？那些破玩意儿值不值《退赔协议》上的数你心里没数吗？”
林达又低下了头，怎么陈语总能抓住这种细节。
“我原来觉得你是没有良心道德败坏才骗了好几个亿，虽然你退赔了，但你也实实在在的捞到好处了。”
“你不要着急解释。”陈语按住想要辩解的林达，继续说：“我发现你被关了这么久，还是没有任何改变，甚至更不要脸了。”
林达也生气了，他拉耷个脸，心想你作为律师不帮我说话，还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指责上我了。
“所以我认同你的观点，不应该是七年。”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林达怀疑自己听错了，他的表情阴晴不定，不知该开心于陈语终于想起自己的指责，跟他站到了同一战线，还是要担忧陈语接下来又是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你就应该无期，好好接受改造，实在改造不好就早点回炉重造。”
“过分了陈律师。”林达紫胀着脸憋出这么一句。
“我回去第一时间通知检察官不做认罪认罚了。”
陈语开始收拾东西，林达慌了，“你不能这么做。”
“开庭之前没什么事儿我不会再来会见了。”陈语已经收拾好了文件，准备结束会见。
“陈律师，你这样的话就把律师费退给我。”
林达说完就后悔了，自己本想服软的，但是该死的自尊心却让他说出了这种话。
“退费？我为什么要退费？我没说不继续给你辩护啊？”陈语冷笑一声，“我所有工作都给你做完了，你竟然厚颜无耻的想踢掉我。”
“你可以解除跟我的委托合同。”陈语说。
林达点点头，“行，我解除，我让家里重新给我委托个律师。”这年头律师还不是有的是，只要肯花钱，肯定能找到态度好的。
“没问题，抓紧时间，别耽误你的正事儿。”陈语贴心的提示道。
“那你给我退多少律师费？”林达没想到陈语能这么痛快。
“退不了，合同约定了，你无故解除合同我不退费，签合同之前我已经反复跟你和你妻子明确过了。”陈语准备去摁铃结束会见。
“何必呢陈律师。”林达萎顿在椅子上，肠子都悔青了。
“何必呢？”
案子已经到了这个阶段，林达也是个智商正常的成年人，何必要在这儿跟律师折腾这一番呢？明明是一件儿值得高兴的事情，非要闹个人仰马翻。
“我错了。”
“不要勉强。”
“我真的错了。”
“无所谓。”
陈语结束了会见，林达赶紧把头套戴上去，生怕被别人记住他的脸，在看守所里被律师骂成这样，他在这儿关押了快一年了，也是头一次见识到。
但林达一出会见室的门儿，就迎来了大家的注视，到底是个什么货色能把律师气成那样。
法警也说：“根本没必要跟律师这样，惹律师生气能有你什么好果子吃？到了什么阶段就该干什么事儿，你把律师惹毛了谁还能帮你？”
林达低着头不说话。
陈语出门就发现有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是成东风，强压下去的怒火又蹿了上来。
她把手机一扔，靠在椅背上对着看守所的屋顶放空。
她不会给检察官打电话取消做认罪认罚，这对当事人来说太不公平，但她确实准备晾林达几天，不然他还会抽风以调剂他乏味绝望的羁押生活。
情绪平定以后，陈语给成东风回了电话，约定两日后给成东风解决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