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听席上多了两个人,蒋玉婷和赵嘉言。
蒋玉婷是被高律师领进来的,此时她终于能共情高岭几次被投资人打了。
蒋玉婷戴着口罩,坐在旁听席最角落里。
陈语走到蒋玉婷身边,低声嘱咐道:“开庭的时候不要摘掉口罩。”
蒋玉婷点点头,眼里全是委屈和不甘。
“还有,无论其他旁听的人说什么,你都不要接茬,切记。”
下午的庭审可能更会触碰到旁听人员的痛点,他们有可能小声的在下边发表任何言论,一旦蒋玉婷说了不该说的话,不敢想象庭审结束她将会遭遇什么。
赵嘉言是在旁听人员到达之前到场的,他看到了瑟缩在墙角的蒋玉婷,颇有男子汉气概,把蒋玉婷护在身后的角落里。
旁听人员入席了,他们环视一圈法庭,见审判长还没来,胆儿大的一个问法警:“现在能说两句话不?”
“不行,马上开庭了,不要喧哗。”
他们把法警的明令禁止自动理解为可以小声讨论。
早上,拦住成东风妻子并发现其驾驶奥迪车的消息早就在受害人之间传遍了,他们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认为成东风妻子这辆奥迪A6L轿车肯定就是用他们的血汗钱购买的,尽管网上显示这辆车的价值大约在四十万元左右,但是有懂汽车知识的人马上给大家普及,如果这两车选装了更加豪华的设备,在外观上是看不出来的。
而旁听的十五个人带回去的消息是令大家沮丧的,他们推选出来的代表只能坐在旁听席上,而且被禁言了。
他们小声讨论的对象先是高岭然后是成东风,这两个人竟然丝毫没有悔过之意,看上去还有些高傲,难道不应该向他们鞠躬道歉吗?最后表达了对检察官的认可,之所以对审判长没有那么认可,是因为审判长训斥他们的行为在一定程度上伤害了他们。
随后,他们就注意到了西装笔挺正襟危坐的赵嘉言,试图引起赵嘉言的注意,奈何赵嘉言始终没有看他们一眼,目光一直聚焦在辩护席。
“小伙子,你是哪边的人?”一个人小声的问赵嘉言。
赵嘉言假装没听到,法警看了说话的人一眼,示意他不要说话。
他们马上就看到了赵嘉言身后的女人,但因为蒋玉婷戴着口罩,衣服和发型也换了,他们暂时没把这个人跟成东风的妻子对上。
法官和检察官同时进了法庭,大家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
审判长的目光落在了旁听席上,朗声说:“法庭纪律我就不再重复,我相信大家应该还没忘记。”
旁听席上的众人有人点头有人不太服气,但是都没出声。
审判长敲响法槌,庭审继续。
成东风被法警带进了法庭,他目不斜视的走到自己的位置上,依旧是藐视一切旁听人员的表情。
蒋玉婷在赵嘉言背后非常着急,她冒着巨大的风险进来旁听,成东风再没看到她,这不白来了么。
陈语趁旁听人员没有注意她的时候,给了成东风一个眼神,向着蒋玉婷的角落挑了下眉。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赵嘉言轻轻的咳嗽一声,成东风回头望向那个角落,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蒋玉婷。
当他回过头的时候,尽管他在尽力克制不把内心的波澜表现在脸上,但是陈语还是看到他眼神中的动容。
“成总,您的妻子也来旁听了,您可以放心。”
陈语惊讶的看着高岭,尽管她的声音故作感动,但陈语看到了她眼神中的狡黠。
审判长也忍不住投来错愕的一瞥。
而蒋玉婷这个没带脑子的蠢货,应声站起来,摘掉了口罩,委屈的哭了出来,她以为成东风刚刚那一回眸根本没看到她,更不可能看到她受的伤。
一切委屈她都能抗,但她不能不让成东风知道。
旁听席上一片哗然,好在法警机敏,率先站起来。
“肃静。”审判长敲响法槌,强行维持住了法庭纪律。
但众人仇视的目光纷纷投向蒋玉婷,蒋玉婷这时才想起戴上口罩,但为时已晚,她的模样已经深深印在了众人的脑海中。
赵嘉言小声的说了句“傻逼”。
成东风将目光投向高岭,高岭假装看不懂成东风为何是这种态度,还在向成东风小声的邀功:“是我带她躲开投资人进来的。”
“另外,我认为赵嘉言作为与本案有关联的人员,不能旁听本次庭审。”
陈语没看任何人,但她大概能猜到在场每个人的表情。也许赵嘉言等人的证人证言还没并到本案中,但他作为律师自己应该明白这么做的风险有多大。
赵嘉言被请出了法庭。
一切恢复正常,审判长对检察官说:“请公诉人出示证据。”
“第一份证据是被告人成东风的口供及证人证言。”
林检这一部分证据用的都是蓝色的大号凤尾夹,每一份儿证据里都有折着页角的,也有贴着便签纸的,还有写满字的,林检在开庭前也是做足了准备工作。
自己曾经说过的话,成东风觉得好像是不记得了,时间过去的太久了,他麻木的听着,一切都已经成定局。
审判长也翻找着公诉人正在宣读的内容,不时的用笔做记录。书记员霹雳吧啦的记录着“具体内容详见卷二第15页至第二十一页”。
高岭律师并未带纸质卷宗来,他按照屏幕上书记员的记录,在电脑上打开卷二,认真的看起第十五页到第二十一页的内容,用笔记录着辩护人的质证意见。
旁听席上各位侧耳倾听,生怕错过任何一个有用的字。但陈语根据他们茫然的眼神猜测他们可能太投入了,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但来不及想清楚这些字结合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陈语觉得成东风在做笔录的时候应该是清醒的,因为他回答问题是几乎是滴水不漏的。
“被告人有没有异议?”审判长问成东风。
“请辩护人发表质证意见。”
高岭律师颇有气势的将话筒拉到自己面前,说:“辩护人认为被告人的口供中有非常重要的三点,第一就是汇海财富的一切经营活动都是按照其所取得的经营执照的范围进行的。”
高岭扫一眼成东风,见他并无反应,又说:“第二点,被告人成东风并没有参与实质性的吸引投资的活动。”
成东风警惕的看向高岭,陈语忍不住看了一眼旁听席,旁听人员对高岭的怒气值正在不断飙升。
蒋玉婷此时终于挺直了腰板,自己高价聘请的律师还真是替自己长脸,说话不卑不亢铿锵有力,说的都是对成东风有利的话。
“第三点,被告人成东风对具体的犯罪数额是不知情的。”
陈语心想你这不仅是要惹怒公诉人和法官,还要坑害成东风。
“另一位辩护人请发表质证意见。”
“没有异议。”
“公诉人有无补充?”审判长已经接受到了公诉人想要进一步补充想法的意思,于是把话语权又交到公诉人手上。
“有。”林检把刚刚简略记下的要点做了充分的阐述,“首先我想明确一点,经营执照中虽载明包含了金融性的经营范围,但被告人成东风从事的违法犯罪活动,二者不可混为一谈。”
高岭假装埋首于卷宗,成东风一直凝视着高岭。
蒋玉婷有些生气了,公诉人凭什么不让律师表达自己的意见,但一看到周围的怒气汹汹的旁听人员,她又老实了。
赵嘉言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高岭下手是真黑啊,看来蒋玉婷这顿打真是白挨了。
“最后,我再提醒辩护人一句,被告人成东风已经签署了《认罪认罚具结书》,对自己的犯罪行为供认不讳,若辩护人继续做无罪辩护,公诉人将重新考量被告人的行为是否达到认罪认罚的标准。”
“听明白了吗,辩护人?”审判长也对高岭的行为非常不满。
“另外,请辩护人简洁发言,已经表达过得观点就不要重复了。”
“接下来的一组是部分投资人的笔录。”
林检从厚厚的一摞材料中准确的挑出来两本卷宗,区别与成东风的口供,这些卷宗用的是紫色的便签纸。
林检读完之后,总结道:“受害人笔录相互印证,可以证明汇海财富采用宣讲的方式、许以高利息高回报,诱骗受害人投资。”
旁听席上点头如捣蒜。
高岭律师质证的观点依旧犀利,“受害人的笔录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询问的问题、回答的措辞等几乎一模一样。”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高岭律师,高律师也是经历过各种庭审的江湖老手了,根本不在乎大家对她行注目礼,但她的发言也到此为止了。
“所以呢?你的结论是什么?”审判长问到,让高岭把说了一半儿的话继续说完。
高岭看了一眼成东风,对审判长说:“我就是提出这一点。”
“你提出这一点想要表达的是什么?”既然高岭对这一组证据是有异议的,审判长要求她总结出问题所在。
“没有其他补充。”高岭这么说就显得有点故意与公诉人对立了。
“那我撤回我刚刚说的话,书记员麻烦帮我把这句话删掉。”高岭应对的云淡风轻。
“高律师,请谨慎发言,你也是老律师了。”审判长默许书记员将高岭的质证意见改为“没有异议”。
这时,旁听席上一个人又举起了手,审判长本想忽略的,因为此时没有他们发言的必要,他们只是旁听人员,没有参与庭审的权利。
但是,这位同志已经站起来了,撅着屁股恨不得把手举到审判长面前,左右摇晃举起的手,屁股也跟着摆动,这一番摇头晃脑就容不得审判长忽略他了。
“旁听人员有什么事?”审判长问。
陈语心想大叔你最好是想上厕所,而不是要发言,审判长平等的讨厌每一个拖慢庭审程序的人。
“审判长大人、检察官大人、法警大人……”
审判长打断正犹豫着怎么称呼律师的他:“直接说你的诉求。”
“鄙人免贵姓王,叫……”
“说诉求!”
陈语低下头憋笑,审判长这工作也不容易,总要面对一些神奇的人,比如像高岭那样揣着明白故意闹腾人的,还有这种一本正经闹腾人的。
“我对这个证据有几句话要说,是这样的。”两次被打断发言的老王同志节奏被打乱了,一时不知该从何讲起了。
“坐下吧,质证阶段旁听人员是不能参与的。”审判长语气里也有了几分无奈。
老王同志茫然的站在那里,心有不甘,但迫于严格的庭审纪律又不敢贸然开口,直到法警示意他坐好,才叹着气坐下。
“公诉人继续举证。”
“接下来的一组证据是证人证言。”
“第一份儿证据是汇海财富有限公司的高层管理人员的口供。”林检从容的拿出这一部分要举的第一份证据。
成东风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这些人已经被取保候审了,目前来看也不会因此对他产生什么太大的影响。
林检还未读完,旁听席上一片哗然:
“一个管理人员一年挣两百多万?这不都是我们的血汗钱么?”
“这些钱哪去了?必须的给我们退回来。”
“丧尽天良啊。”
……
“肃静!”审判长连续敲了两次法槌才让旁听席的声音逐渐小了下来。
每年两百多万的收入彻底让旁听席上的诸位失控了,他们算了一笔账:每个月的退休工资五六千块钱,最高的也不过万把块,老两口一年省吃俭用攒下十多万,需要二十年才能攒下这一个人一年的工资。而他之所以能享受这么高的工资待遇,不过是因为他擅长欺骗这些省吃俭用的老人罢了。
换一种计算方式,在座各位要攒二十来年的工资全部投到这个公司才够这个骗子一年的收入。
受害人的心被伤透了,情绪激动的难以自制。
林检看了一眼安静下来的旁听席,接着宣读。
突然,一个大姨掩面失声痛哭起来。
审判长没有制止她哭,因为她哭的很克制,因为他能理解这些她的心情。
虽然审判长并不了解这个案子的全部经过,但是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法官,他在最近几年审了很多这种案件,也听取了很多受害人的心声,对这些人的经历也是非常了解的。
他仔仔细细的看过这个案子的卷宗,不仅仅是因为庭前会议的时候感受了陈语几乎把案件的所有细节都吃透了才不敢大意,而是这个案子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卷宗中能看到几乎所有的投资人都与汇海财富公司达成了退赔协议,并且绝大多数人都给成东风出具了谅解书,不用问被告人和辩护人他也知道,谅解书应该是每个想要签署退赔协议的人必须要签署的,否则就拿不到赔偿,而一小部分人拿不到赔偿其实并不影响成东风量刑的。
他们在维权的过程中付出了诸多,因为知识和经验的欠缺,会像无头苍蝇一样做诸多无用功。
投资失败,来自家庭和本人的精神压力也非常大。而且,这些钱都是他们省吃俭用攒下来,今天骤然听到这钱还被别人如此挥霍,必然会心态崩掉的。
“休庭十分钟?”审判长询问公诉人和辩护人。
“我发表完质证意见?这个人的证言举完了对吧?”高岭问。
公诉人点点头,审判长看向高岭:“你说吧。”
“对该份证言有异议,部分内容是证人听说的,而不是亲身参与,所以这一部分不能作为证据使用。”
高岭认为这位证人的陈述都是“听说”,转述他人的言论的部分不能作为证据使用。
假如本案没有其他证据的话,高岭说的这部分完全没有问题,这是律师应该做的事情,而不能迫于任何压力选择不说。
高岭面无表情,见在场的人都没说话,又补充了一句:“完毕。”
审判长看向成东风,询问他是否有异议,成东风和陈语均表示没有异议。
审判长面色严肃的宣布休庭十分钟。
成东风被法警带了出去,他对旁听人员的各种言论充耳不闻,以免这些没用的话语影响自己开庭的心情和注意力。
赵嘉言带着蒋玉婷先出来,“你现在就走吧,一会儿庭审结束了人太多,不安全。”
蒋玉婷还想再看看高岭的表现,但是在自身安全面前,她还是选择乖乖听话,赵嘉言将她走出了法院的大门,提醒她务必要戴好口罩。
“哎,那位律师。”
旁听席上的一位大叔冲高岭喊道,高岭充耳不闻,只顾埋首于检察官接下来要举的证据。
“你开庭的时候不能这样,你不能为了挣钱就说这种丧良心的话,咱得根据事实说话,怎么能歪曲事实呢?”
“好了,休息会儿吧,别说话了。”法警及时劝阻了还想继续说话的大叔以及其他因为大叔受到轻慢而准备参与进来的旁听人员。
他们只好作罢,聚在一起小声的讨论着问题。
接下来的庭审,高岭一直在做这种既激怒旁听人员又无益于成东风的辩护,审判长和公诉人都不理解她这么做的目的。
陈语只能认定她是纯坏。
庭审结束后,旁听人员三三两两的走出法庭,陈语与高岭前后脚出来,她迟疑了一下,定战术性的去个卫生间。
高岭一走,旁听人员马上跟上她的脚步。
陈语刚出了法院的大门,就听到一阵吵杂声,几个保安快速的朝受害人围堵的大门跑去。
陈语踏着高跟鞋朝自己的车飞奔而去,她急匆匆的启动了车,一手握方向盘一手忙着系安全带。
陈语一脚急刹停在马路边,只见对面法院门口被受害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陈语摇下车窗,特保、保安、法警正围着庞大的人群寻找突破口,与被围在里边的同事寻找解决冲突的方法。
好在隔壁就是西海区分局,很快就得到了大批的警力支持,总算是把受害人暂时安抚住了。
高岭打心眼里瞧不起这群乌合之众,她坐在自己的宝马车里,傲视眼前黑压压的这群人,面对被他们堵死的道路,毫不客气的使劲儿摁响了喇叭。
高岭的这一行为彻底激怒了眼前的人,她怎么可以嚣张到这个程度?
“是高岭!”
一下午无望的等待使他们的怨气蓄积的满满的,现在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人群中冲出一声怒骂,瞬间点燃了人们的情绪。
特保只觉得脑瓜子“嗡”的一声,在对讲机里喊了一声:“北门儿需要支援!”就冲了过去,挡在这些情绪激昂的人面前,扯着嗓子喊道:“大家冷静,不要闹事。冷静!”
短暂的安静过后,这些人冲向了安坐于车内的高岭,开始拽拉高岭的车门,当黑压压一群人将她的四面八方围了个水泄不通的时候,她只觉得天旋地转,恐惧彻彻底底控制住了她。
当耗费巨大的人力终于将她周围的人群驱除之后,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是呆坐在车里,直到车窗玻璃被敲响,她才反应过来,把车窗摇了一个缝儿。
“还好吗?没事儿就赶紧走。”
高岭对着警察点点头,重新启动了车辆,但她的腿脚却不停使唤,迟迟没能踩下油门。
她看着眼前由特保、保安、法警、公安站成一排给她开辟出来的一条道路,终于鼓起勇气踩下油门,眼睛直直的盯着前方,好像两侧是深渊,只要看上一眼就会深陷其中。
当她驶过两个红灯拐过了弯才敢看一眼后视镜,入目的是无数车辆,是路边的行人,是高楼,她终于甩开危险了,才觉得七魂六魄又重新回到了身体里。
但当她缓过来之后,却感受到更大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