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楼外墙赤红色的墙皮斑驳,被几支油绿的爬山虎弯曲缠绕,一顶巨大无比的牛皮鼓静静立在二层的小风口里。二层越往上越尖,几人站在楼顶的龙梁木上,头碰头的互相递眼风使眼色看着漆黑一片的一楼大厅。
神荼怀里抱着半面妆,一根手指从那半面骷髅的眼洞里扣了进去,那骷髅呻吟不已,却也发不出声音来。
录擒郎无论怎么看,都觉得那鬼头还活着,极是担心的好意提醒。他冲着神荼使劲的指了指自己的手指,示意你小心。
神荼眼风扫了扫,没有说话,心想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蠢得要死,拖累我家爷爷还要拽你上来,若不是我家爷爷机灵,此刻,即便来的是你天疆同僚,也要治你一个公差招|妓|的大罪。
方才他们三人察觉到不对,不约而同的准备藏起来,就录擒郎一个实心眼在那里耍脾气不肯走。神荼和郁垒从一楼出来,眼见四周无处躲藏,顺着鼓楼背后的暗梯,走到了二楼的一个小风口处躲藏起来,并 给崇玉肤递了个信儿。
崇玉肤飞身上来时,怀里稳稳捧着个人。
神荼乍一见,和郁垒交换了个眼色,用他们二人默契的手语和动作互相好奇。
神荼:爷爷抱着的是啥?
郁垒:看不清,太黑了。
神荼:我咋看着像个人?
郁垒皱了皱眉头,用力的眯着眼睛在黑暗里寻找,道:的确是个人!是录公子!
神荼:爷爷抱着录公子干嘛?怪伤风俗的。
崇玉肤飞身站稳,将录擒郎放下,一只手扶着楼顶的梁木,一只手仍紧紧捏着录擒郎腰间的衣衫,隔着几层外袍,慢慢摩挲。
崇玉肤用鬼蜮秘法内识传话神荼,来解答他一脸不可思议的迷惑:莱茵混沌袍皱了就不好看了。
郁垒鬼眼一撇,看见自家鬼王小腿前面青紫慢慢溢出来,想出口询问一下怎么回事?
录擒郎察觉腰间一根冰凉的手指,隔着自己的腰窝 用力摩挲,伸手在崇玉肤胸前推了一把,眼神凌厉,剑眉高挑,示意莫要轻薄。
崇玉肤平淡的看了他一眼,黑暗中,互相对视的一对目光如水姣泽。崇玉肤暗自打量:外面穿了这么多层,也掩盖不住混沌衣的灵气,不过怎么探手察觉不到呢。
地下大厅悠悠走进来一个人。
那人仙风道骨,黑色的靴子扣地每一步都发出“哐当”的声音,一身黑袍,袍角几道孔雀桥,童颜鹤发,拄杖巾囊,眉心一点朱砂痣,远望像是汗凉人。
四人齐齐向下去看,一楼那个人进来迅速的扫视了一圈周围的惨状,慢慢举起右手手指一扬,那盏琉璃灯又亮了起来。
录擒郎这才发觉到,原来那盏灯非是凡物,实实在在是一个阵法的命门。灯灭阵散,灯燃阵法从新启动。
像见了鬼似的,琉璃灯亮的一刹那,满地的尸体都慢慢的站了起来,从伤口处流出的血迹,也有模有样的流了回去,冉冉重新回到了尸体内部!
碎裂的残肢断臂,折断的肋骨脚踝,全部“咔咔”复位。整个大厅里不消一会儿,便整洁明亮,同崇玉肤捣乱之前没什么分别,连一滴血迹都没有留下。恩客仍是恩客,龟公依旧卑躬屈膝的打杂,各舞女神色姣好,笑容到位的伴着曲子跳舞。
青娘仍是温婉的笑容,炽热的眼风,首先来到黑衣仙子的面前行礼,“大人,圣体万安。”
灯亮起的一瞬间,录擒郎眼皮一跳,他之前没有细心留意,现在才是真的明白了,这整座鼓楼,一个活人都没有!都是阵法幻化出来的景象!
录擒郎心中一冷,想去外面看看那些河灯什么的还在不在,实在害怕整个乌宿的美丽都是幻象。
不过,下面那个人,才真的让录擒郎想不通。灯光骤然燃起,录擒郎看清黑衣仙子的样貌,不觉呆呆的脱口而出了一句:柴大人?
崇玉肤哪里会叫他做出这样的事,揽在腰上那只手,早就将他的哑穴戳了一下,录擒郎识趣的闭了嘴。
黑衣仙子往大厅首席一坐,捏起酒杯痛饮三杯才问:“谁弄的?”
青娘将黑色羽扇在胸前的沟壑处轻轻拍了拍,眼风妩媚,“元炁。”
黑衣仙子倒酒的手顿了顿,神色惊讶,似乎不敢相信一样,“元炁?!”
青娘温柔的抿嘴一笑,“是的,大人,元炁。”还没说完额角就见了血,原来那黑衣仙子将手中酒杯丢了过去,将她的额角砸了个血洞,鲜血直流到了嘴角。
“元炁来了乌宿,是什么很好的事情吗?你笑什么笑?”黑衣仙子阴阳怪气的,愤怒的问道。
青娘仍是温婉的顺从道:“大人息怒。”
黑衣仙子扫视殿内歌舞升平的盛景,紧紧捏住了袍角,为难的又问:“半面妆哪里去了?”
青娘道了声不知。
崇玉肤歪头仔细的垂视大厅,黑发如瀑着一根青缨绑了,垂尾长长的被夏风卷起,在录擒郎眼前乱晃。他见黑衣仙子作势要念咒唤出半面妆来,急忙手掌推出,一道淡淡的釉青色光芒笼罩著神荼怀里的骷髅,那骷髅在光芒里嘶声吠喊了一声,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黑衣仙子将手结印,来来回回试了好几次,仍是无果,只得作罢。他眯着眼睛,想了想,手指不住地在袍角的喜鹊群里点点,斟酌着什么。
崇玉肤见他一头白丝,却鹤发童颜,脸色只像个中年汉子,眼神示意给神荼郁垒二人,自己仍搂着录擒郎从鼓楼顶上那个小风口飞了出去。
落地之后,录擒郎环顾四周,见灯火重明,依旧灿烂如许,便放了心,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原来只有那鼓楼被结在了阵法里,怡然独立。
录擒郎放了心,拱手行礼,微微弯着腰对崇玉肤诚恳的说道:“崇郎,方才是我错怪你了,我没有仔细瞧,还······踢了你几脚,甚是抱歉。”
郁垒一听,“什么?你踢我们公子???”方才他所见到的自家鬼王小腿的青紫,便是崇玉肤强硬去抱录擒郎,被挣扎着踢的。
录擒郎抱歉的笑,眼神躲闪着道歉:“崇郎方才要带我走,我不肯去,慌乱中,才失手的。实在是很抱歉,要不然·····”
崇玉肤听到此处,激动地道:“要不然什么?”
录擒郎:“要不然,我给你赔罪,请你吃饭好了?”
郁垒脸色不愉道:“这样做一点诚意都显示不出来,谁知道你是饿了渴了还是真心赔罪。”
崇玉肤加了一句:“要不然,你赔我点什么,类似于你身上值钱的东西之类的。”
录擒郎一顿,眨了眨眼睛,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的讨要报酬,于是往自己身上瞧,又拱手道:“崇郎,我这身上什么值钱的玩意儿都没有啊。”
神荼和郁垒脸色无语,崇玉肤却是不屈不挠:“你这剑······”
录擒郎见他目光赤|裸裸落在了自己那柄六尺长的剑上,还夹杂着一些莫名的兴奋,于是将剑往身后稍微藏了藏,为难道:“这是别人赠我的佩剑·····极为珍贵。”
崇玉肤收回直白的目光,那剑套在剑鞘里,但总觉得有股子熟悉的气味,于是笑了笑,“无妨无妨,录郎既然为难便作罢,我也只想借来观赏一下的,没有别的意思。”
神荼助攻道:“天疆神官当真名不虚传,如此小心行事,与婆罗鬼蜮划清界限,才保的苦境众生平安顺遂。”
录擒郎闻言,却只得咬咬牙将剑脱下来,猛地伸到两人中间,“崇郎要看自然看得,只是这剑不是我的,你观赏要小心些,莫碰坏了他人的物什。”
崇玉肤自然而然的将剑接过,才冲他微微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莫名的神色,神荼和郁垒也是会心一笑,心想:bingo,大功告成一半。
崇玉肤将剑拿在手里,没有脱鞘,将那剑鞘套子上绣的幺鸡细细赏玩了一瞬,手指贪婪的拂过每一寸纹理,猛地才将剑拔了出来一分,只是一分,便寒光四泄,百里融肃,面上被剑气灼烧的烈疼,怪不得得用这么厚的剑鞘套子,还绣了神兽镇压。崇玉肤硬着疼痛,将那剑抚摸了片刻后,猛地入鞘,将剑递回来,道:“赏玩结束,物归原主。”
录擒郎没想到他看的这么快,双手接过剑,配在了腰间。
崇玉肤对神荼说:“找个地方,我们问问她。”说话末梢,眼风扫了扫光芒里的骷髅头。
神荼郁垒领命,向后退了三步,闪身消失在黑暗里。
乍然剩下二人,录擒郎有些拘谨尴尬。眼底青袍儿郎对着弯月遥遥相望,也不同自己说话,只能看见他恣意的青色发缨随风飘荡。
二人在一座小石桥上,坐在桥墩上,身体朝着桥外,各自百无聊赖的晃荡双腿。
脚底一股细流,时而飘转来一两盏莲灯。此处虽在黑暗,周围没什么灯光,但在黑暗里适应了之后,月光皎洁却反而明亮的舒适。
录擒郎开口打破寂静,“崇郎,你不是游道。”
崇玉肤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听清录擒郎的嘀咕,偏头看他,“什么?”
录擒郎总结分析道:“你也不是凡人。”
崇玉肤信口胡诌:“我曾跟着一个高人学过本事的,所以这肉|体不算凡俗,半入仙山。”
录擒郎似乎信了,又问:“高人姓名可方便透露一二?”
崇玉肤提到这个人,便精神抖擞,连脸庞上月光莹莹也显得温柔了几分凉意,他抬眼看着远处的光亮,甚是崇拜的说道:“他姓名不足为道,却有一个家喻户晓的称谓,四界都唤他晓光将军。”崇玉肤说这话时,颇有试探的口气,目光也是紧紧追随着录擒郎脸色的变化。
却不料身旁身影微微一愣,脸色僵直了三分,许久才反应过来,道了句:“原来如此啊······”
崇玉肤见他反应这么大的震惊,将计就计道:“录郎抬任天疆,应当是听过他的盛名!”
录擒郎却矢口否认,“未曾听闻,但崇郎若说他是好将军,那想来应该不差的。”
崇玉肤冷笑了一声,不再谈论这个话题,只认真的凝视黑暗。
神荼郁垒二人现身,道:“公子,安排在了斐青堂,可以吗?”
崇玉肤突然拉住录擒郎的衣袖,热情的问:“录郎没有纹身吧?”
录擒郎起身从石桥墩子上跳下,“老天官不让的。”
崇玉肤笑了笑道:“那就好,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