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擒郎眼皮一跳,从梨木长椅上挺尸起来,语气接近匪夷所思:“柴大人?他怎么会?”
郁垒看着众人皆是对这个“柴大人”很熟悉的样子,问:“神荼,柴大人是谁啊?”
神荼回他:“天疆缘神,负责四海姻缘的柴道煌。”
录擒郎仔细想了想,天疆的拓印下一文,无论那文书来自何处,总得要经过文昌处的金玺才作数,这拓印上明明白白刻着金玺,难不成,文昌也能做出这样不明不白的事来。他心下疑惑,但并未敢心中的这一层思虑告诉其他三人,据他分析,这崇玉肤极有可能是鬼蜮的人,其他也就算了,这种隐秘的事且对于天疆名声有损的事,还是不要随便传出去的好。
这拓印也是极其怪异,一者没有说清楚大舆人间谁应该是这次被惩治的对象,所以才会有人趁机而入,动一些手脚,即便来日被发现,也有借口搪塞是因为拓印并不清楚,会给某些人偷天换日的机会,将原本惩治一人的报应,加到别人的身上;二者也没有言明提鬼蜮哪一位鬼尊一同行事,也同样的含糊,不免有些神去找了同自己关系好的鬼差做这些油水差事,包揽功德。
崇玉肤摩挲着手指上的破云翻月戒,神色平然,翘起一个二郎腿,不住地抖动鞋尖,将踏云翻山靴头的一只苏青色的夜明珠抖成一道银线,“晴兽尊乃鬼蜮三十二鬼尊兽纲之首,按理来说,一般的拓印都不会指名道姓的叫鬼尊出去跑腿子,这样的事断断劳烦不动他的,为什么拓印非要写他呢?这拓印是他老人家亲手交给你的?”
半面妆道:“这倒不是,我未曾见到囚大人,是他身边的鬼差告诉我的。”
崇玉肤听到此处,眉头微微一皱,冰冷神色取代了一直和煦的面容,“你们做事越来越会了,难怪最近被送到婆罗听经的人越来越多,你们这幅样子,的确需要调||教。”
半面妆听了“婆罗”两个字后,露出一个恐怖至极的表情,自从被抓来审问之后一直一副我是你奶奶样子的她,听到了被抓去听经之后,支棱起仅剩的一颗头颅,不住地摇晃着去以额头磕地,嘴里喊着求饶。
神荼冷静道:“我觉得,鬼蜮也有人鱼目混珠,不然那银玺如何对接?这次的功德分酬如何算?”
郁垒点头:“办好了将来被发现,天疆会以为是我们一手遮天;当下若是办不好,随行的监督神官时刻都能惩罚鬼差,更况是天疆的拓印,事没办好,整个鬼蜮都大祸临头。”
神荼一惊,走过来抓住崇玉肤挑起的脚尖,“公子,这是有人故意在害鬼蜮!”
崇玉肤听闻此处,面色铁青,突觉一股重力压心,皱了皱眉头道,“还是尽快禀报给老鬼后为好。”
各人沉思中,那女侍突然道:“好了。”
郁垒起身,在立地的古木攀花框大铜镜中背身一照,整个后背俨然一直凶猛的张嘴大吼的狮子王,獠牙凸出,狮毛立起,郁垒满意的点点头。
神荼上椅,仔细的翻看图册,挑了两个板斧,指着道:“我要这个。”
谁知那女侍早早挪了过去,伏在崇玉肤的身边,行了个礼含羞道:“公子,到您了。”
神荼尴尬的手指还指在空气里,见崇玉肤抬头,神色全无的用脚尖将那女侍的下巴挑起,暧昧的说道:“我先不急,你给这位录公子先来。”
录擒郎摆手道:“我看看就好,我觉得纹身不好。”
他那里扭的过崇玉肤,话没说完,就被推到了长椅上,崇玉肤热心的同那女侍一起烫毛巾,为录擒郎擦洗右臂。
郁垒见状,同神荼一起挑选图册,选了一个巨大无比的赤金鲲鹏,也一起给录擒郎安利,神荼:“这鸟好,真霸气。”
郁垒:“这鸟真大!刚好配录公子的气质!”
录擒郎往那图册看了一眼,那鸟大的怕是整个后背都纹不下,一条右臂恐怕只能画一只眼睛。
录擒郎凄凄唧唧的捂着眼不去看那细细的绣花针,“这纹身能否洗掉?”
崇玉肤:“那是自然,录郎若是不喜欢,咱们可以给你洗掉换一个。”
录擒郎再三推诿不过,他实在是不懂这些,只好妥协:“真的能洗掉吗?你发个誓。”
崇玉肤无奈,当着他的面,信誓旦旦的举起右手,指着青天白日道:“我发誓。”
那女侍见崇玉肤半晌立在她身边,对录擒郎这样近乎宠溺的举动,未免有些幼稚,抿了嘴笑。
崇玉肤伸手,将刺青的颜料夺过来,拿在手里搅拌,眼神盯着录擒郎的层层衣衫,无意间瞥了瞥。
那女侍的脸飞上一片霞红,方才崇玉肤去拿颜料时,不经意触碰了一下她的手指,那手指修长白皙,干燥的一层皮肉裹着几条凸起的绿色经脉,指尖寒凉,像是千年寒冰一般冷气逼人。那女侍瞬间血气翻涌,只觉得这样英俊的儿郎,若是能与他一起,真是三生有幸,不枉为人。
神荼:“姑娘,你怎么了?不舒服?”
女侍忙道:“没有,没有,我可以的。”
郁垒:“你慌什么,我们又没说要换你,你手稳点,我们录公子怕疼,手脚轻着点。”
女侍道了声是,开始描画那鲲鹏的样子,画了一下,告诉录擒郎:“公子,请把衣衫外袍退了吧,这一条臂画不下,鹏翅若不然画到背上去吧。”
崇玉肤神荼郁垒听闻这里,手忙脚乱的一起把录擒郎扒光了,期间嘴角快要飞到天上去了,互相打配合极为默契,似乎做了几百件这样的事情了。
录擒郎趴在长椅上,紧紧咬着牙闭着眼,感受那针在自己骨肉间游走,持续的疼痛着。
半晌,画完了要盖颜色了。
崇玉肤一直拿着那罐颜料,眼风旖旎,思考着什么,女侍喊他递过去的时候,他顺手就递过去,朝着本就心虚不敢看他脸色的女侍遥遥一笑,女侍定力不足,脚下微微颤抖,血气翻涌,心道:真是要命······
神荼得手,装作无意的乱逛走过来,轻轻挑了挑眉头,冲着崇玉肤和郁垒对视,三人会心一抿嘴,一齐跟录擒郎道别,崇玉肤:“录郎,我突然想起来个急事,我回去看看,下次再见啊。”
神荼和郁垒拱手道:“录公子,来日方长,祝你吉祥。”
崇玉肤收尾:“来日再见,来日再见啊。”
录擒郎伸手想拉住他们谁的袍角,却不料三人一阵风一样的跑了,崇玉肤腰间玉佩的的垂穗绿缨在录擒郎手里打了个转,也顺遂而流。
录擒郎:······
那女侍见崇玉肤这么快就走了,心里不免失落,面色也有些不愉,不小心下手重了些,刺的录擒郎好几个斑驳血|洞,录擒郎硬生生忍着,也不好出声责怪。
一个人等实在是无聊,他想了想,从脱下来的衣衫里挑出一把小小的铜镜,色泽青锈,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录擒郎闭眼,灵光乍现,那铜镜里出现一张面容姣好的仙女脸庞。
仙女:“小经纶,你在苦境还顺利吗?”
录擒郎摇摇头,露出一副小女儿的撒娇神色,“妆姐姐,我很好,认识了几个很棒的朋友,他们带我喝人间的浮生白,尝天锈堂的菜肴喜宴,行走都很照顾我。”
妆神道:“那就好,我还担心你下去被人欺负了呢。”
录擒郎摇摇头,道了声没有。
妆神又问:“别是只顾着玩,忘了正儿八经的差事吧?”
录擒郎和煦笑了笑,温婉道:“没有忘,经文还没有指示。老天官不是说若是有缘成神的凡人现身,洪荒番经自然会指示我前去寻找他嘛,我就偷空玩了一日。”
妆神忙活着手里的秀扇,时不时抬起头来聊个天,“殊荣呢?他常常混迹大舆,对那里熟悉些,你有不懂的一定要请教了他再行事。”
录擒郎摇摇头,苦笑道:“殊荣大人有事,被唤回去了。”
妆神无奈的停了手里的活计,“既然这样,你更要万分小心,莫让旁人轻易知晓你的身份和你此行的目的。”
半晌,拿起手边一个绣了山水瀑布的鞋垫小样,“小经纶,你看,这是我给你新做的鞋垫,改日有人公办,我托人送去给你。”
录擒郎道了句谢,“妆姐姐你对我真好,我娘她最近在做什么?”
妆神嗤笑一声,似乎录擒郎的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是显而易见,“赌神娘娘还能做什么?”
录擒郎似乎早就知道这个答案,不等她回答完就紧跟着问:“身体还好吧?”
妆神正欲回答一句,一个一整天连夜赌钱,一年赌三百六十五天的人,身体能好嘛······身后小仙官却来报,说是仙母来传婆罗临世的衣冠了,叫她去伺候。
录擒郎挥挥手,“妆姐姐去忙吧,我回去时,给你带好看的印泥。”
甫放下铜镜,又是一阵失落,突然的静谧和席卷而来的孤独包裹着录擒郎的思绪,他静默的听着背后小刀划来皮肉的声音,这半天已经习惯了的微疼过后,想起了那个青色衣袍的少年,为他拂去肩头的落英缤纷。
如画精巧的深沉暮色,绚烂明媚的清新香气,满眼的弯桥流水,潺潺细流划破夏风的舒缓,吹透自己满心交了新朋友的欢喜,吹到身后那双搭上他肩膀的细长手指,轻轻拂去肩头三朵樱花半浅的粉色,也吹到那双带着破月翻月戒的食指,以手背骨节冰冷擦去自己热泪两行的适宜,更带着他回到明月夜,莲蓬舟,一抬头,对上的一洼轻柔目光,冲着他笑成亲切的模样,声声唤他“录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