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归处
娄乙2020-10-19 12:023,529

  茶是银淞茶,茶叶尖尖,入水后叶面呈银白之色,故称银淞,又名银雾。这种茶树长在荒泽冰原瀑布的顶端,每年产量少的可怜,多半供给了荒泽士族权贵,剩下一半在荒泽皇宫,一半被贩售,能流传到别国的更是少只有少。

  云临放下手炉喝了口茶说:“虞公破费了。”

  虞行川捋捋胡子,摇了摇头道:“谨让送来的,说是特意给你备下的,今日也是蹭你了的福才能尝到这银淞茶。”

  谨让?

  见云临没反应过来,姜和捧着茶盏小声提示:“国巫字谨让。”

  沈谦,沈谨让。

  平辈之间往往互称其字,可他地位太高,跟他同岁之人的父亲爷爷才勉强跟他混到一个阶层,称呼也多是用官职,能叫他的字与名之人,就只有梅见晴和虞行川了。

  云临从梅见晴那里知道了沈谦的小名,又在虞行川这里知道了他的字——他像是在破解一个案件,一点点从旁人那里得来线索,拼凑出真相。

  这过程让他心醉且着迷,云临轻翘起嘴角,露出一个矜持的笑来,“知道了。”

  姜和蹭了杯茶后就把空间留给了虞行川跟云临,他到底是大成人,不方便听虞行川给一个荒泽人分析明昭朝政。

  虞行川喝完了茶,指了指桌面上摊着的士族谱,说道:“明昭百年来九成的三省首辅皆能从中找到本家。”

  寒门学子难出头,不只是因为世家有钱有势,更因为在世家出生的孩子从一开始所受的教育就要比寒门子弟好,这是个难以打破走出的轮回,荒泽就深受这种轮回所钳制。

  云临低着头,眼睫微颤,“虞公有何见解?”

  “革新。”虞行川话语一顿,转过了话题,“但非绝境不可为,若无充足准备往往会以失败告终。昭泽之战里明昭最大的收获应当就是打破了过去的制度,君权大幅度被削弱,天霄楼崛起,分散了君权,陛下先如今最迫切的应该是收回权力。”

  这一点云临与他的观点一致,只是皇座之下遍布走狗,只需得主人一个眼神便能冲出厮杀,云临不得不防。

  虞行川建议云临在沈谦回来之前低调处事,最好装病闭门不出,云临无奈给他复述了一遍应兆的所作所为,惹得虞行川眉头紧锁。不过老人家很快就想明白了,他叹息道:“利益纠葛是最稳定也是最不稳定的关系,原先战时来自外部的敌人将四军牢牢绑在一起,现在外敌消失,内部便要争斗了。”

  来自外部敌人一员的云临抿了口茶,深藏功与名。

  “放心,还有办法,枭骑与戍边军互为掣肘,抽不开空对付尧羽卫,这不是还有个晋北军吗?北地天寒,又刚结束战争不久,流民与军户都需要安置,想必最近晋北军就要派人来霄城要钱了。”

  晋北军。

  云临无言以对,他没记错晋北军将军钟弈的独子就是死在战场上,他刚来明昭还跟这位将军打了个照面,小皇帝指名道姓要这位钟将军“护送”他回质子府,让江枫渔给拦了。

  “虞公,您是不是不知道晋北王的独子钟周死在昭泽之站中吗?”云临怀疑道:“您确定晋北军不会跟尧羽卫联手吗?”

  虞行川的表情有点惊讶,他道:“谨让不曾与你说过吗?他与钟周、凌霄一同长大,情同手足。谨让从小长在天霄楼,哪会行军打仗,排兵布阵这些都是钟将军教他的。他要护着你,钟将军又怎会害你?”

  云临怔住了,他缓慢问:“那为何陛下会以为晋北王会……因痛失爱子而想让我命偿?”

  “殿下怎么糊涂了,天霄楼过去是个不可进出的地方,私自出入是要受刖刑,谨让那时候出门都要易容缩骨,怕让人发现了,”虞行川晃了下神,似乎是想到了过去,他道:“陛下哪能知道这些?”

  “这样啊。”

  云临微不可问地说了句,他握着茶盏,垂眸看到浅绿色的茶汤里倒映着他的面孔,正怔怔愣着神,心口一阵酸涩。

  天霄楼啊,高百尺的天霄楼,高高地伫立在天地之间,乍看遗世独立,高不可攀,实则是一个进后便难再出的牢笼,用各种匪夷所思的条条框框锁住了脚步。

  从未听说过有哪个地方出去是要受断足之刑的,所谓不染凡尘,不过是满足旁人臆想的荒唐。

  可笑的神鬼之说。

  “我知道了。”

  云临抬起脸,表情已恢复了正常。

  虞行川看向他的右手欲言又止。

  湿热的水流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指缝,滴落在衣衫上,茶汤没入青色的衣衫,洇下深色的斑驳痕迹。

  完了,这料子难洗的很,这是云临发现自己捏碎茶杯后脑子里闪过的第一想法。

  手里的茶盏釉质破开,露出苍白的里子,云临松开手,让碎掉的瓷杯碎片掉落在他的脚边。尖锐的陶瓷碎片顺着指腹滑下,血色被杯子里残留的茶水稀释成了淡红色,跟银淞的叶子一起溅落。

  一两值千金的银淞出了水后茶面上的银痕就不见了,再也看不出它曾身价万千。

  云临低头看着自己衣服上的瓷盏碎片、湿漉漉的茶叶、茶水与血洇透的痕迹,笑着摇了摇头,“一时失手,虞公莫怪。”说完他站起身作揖说:“容学生去换身衣服。”

  虞行川的目光落在他指尖蜿蜒流淌的一道血迹,叹息说:“先去把手上伤包一下。”

  云临轻飘飘地扫了眼自己的手,声音放得很低,“不碍事,小伤。”

  他的确没怎么感觉到疼,约摸是心里的厌恶太足了些,让他忽略掉手上的疼痛。

  云临从书房出去,丁五看到他外衫上一团污糟后大惊失色,连忙将手上的氅衣披到他身上,“殿下这是怎么了?”

  “不小心捏碎了杯子,你去拿一套衣服来。”

  姜和听到他说捏碎杯子后表情复杂,他记得上次沈谦来也捏碎了一个杯子,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跟虞居的茶盏过不去了。

  “姜兄?”

  姜和回过神,忙道:“殿下随我走这边,有客间。”

  自应兆满身黑狗血地从质子府离去后,云临就把出行时带上一套换洗衣物的事记载了心里,以免发生什么尴尬事没辙,丁五深有同感,现在给他做衣服都是做两件一样的。

  不过她还是有些心疼。

  云临身上衣衫的料子是从天霄楼里提来的供品,南边一个小部族里的特制货,看着薄如蝉翼实则御寒效果好得很,就是不堪洗,一件外衫洗不了几次就要破了。现在弄成这样,基本上可以不用洗直接扔了,丁五摸了摸自己的鬓角,心说怕过不了多久她就该愁得长白发了。

  厢房里云临换好了衣服,出门看见原小姐跟姜和。

  原小姐披着藕荷色的氅衣,眉目清丽秀致,她手里提着个盒子,看到云临出来后上前一步道:“我拿了伤药,你的手如何?”

  云临手上的伤并不严重,只是让茶水冲着了,看着血流不止。云临拿帕子擦干净了血水,他的食指到虎口的位置有一道扭曲的红色长痕,约莫有八公分长,正缓慢地往外渗着血珠。

  “怎么划了这么长一道口子。”丁五忙拉着他坐在院里的石椅上,求助地看向原小姐。

  原小姐将药盒放在桌上,语气凉飕飕地,“伤口又不深,我要是再来晚一点血就自己止住了。”

  姜和咳了一声道:“他刚出来时血流的有些夸张,所以才急着叫你拿金创药过来。”

  “茶水一并洒在手上了。”云临解释说。

  原小姐将金创药洒在他的手上,缠上纱布。

  她的动作娴熟轻柔,像是做惯了这类活计,云临有些好奇,开口问她包扎的手法是哪来的。

  姜和与原小姐不约而同地身形一僵,片刻后姜和深沉说:“师妹常救助山中野兽。”

  云临:“……”

  气氛有些寂静,原小姐冷不丁地问:“中午想吃什么?”

  云临用左手指了指自己,“问我?”

  “嗯。”

  云临原本没有在虞居用饭的打算,现听了原小姐的话有点惊讶,他抬起眼看着面前的的女子,谨慎说:“云吞汤面。”

  “好,我一会儿去做。”原小姐系好纱布,转头看向姜和,“去烧火。”

  丁五站在一旁发懵,她回头看向云临,表情无措。

  云临笑着说:“原小姐手艺很好。”

  那也不会有她的份啊,丁五瑟瑟说:“奴去帮忙。”

  云临第二次来到虞居的膳房,他坐在外间,是上次来时沈谦坐的位置。原小姐从橱柜里给他拿了点心,然后到后厨拎起了刀。

  丁五原是要进去帮忙的,可她二十年来从没进过后厨摸过刀,没一会儿就自闭出来了。

  云临指着桌子对面的另一张椅子让她坐下,又往前推了推点心盘子,安慰说:“莫担心,我第一次来帮厨做得还不如你。”

  丁五并没有被安慰到,她嘀咕说:“能一样吗。”

  她坐在那里规矩得很,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脊背挺直微垂着颈,姿态优雅而谦卑。

  天霄楼的侍女大多都是这个模样,云临轻敲了下桌面,丁五抬起脸,听到他说:“如果现在天霄楼放你离去,你会去哪?”

  丁五说不出话了,她表情迷茫,片刻后摇了摇头,“奴不知。”

  她是孤女,自幼在天霄楼长大,若天霄楼要赶她走了,她也无处可去。丁五拢了拢鬓发,低声道:“今天三月,古管事在郊外购置了几处庄子跟扎染坊酒肆,并开始给楼里的侍从发放月钱。”

  天霄楼的侍从没有卖身契与月钱,与其说是侍从,倒不如说是天霄楼的一部分。丁五不自觉地抓紧了裙子,她目光蒙蒙,声音发着颤,“殿下,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对吗?”

  云临没回答他。

  他当然知道为什么,沈谦想解散天霄楼,购置宅院分发月钱,都是为了给这些侍从准备退路。

  丁五扯出来一个笑,那笑容实在是难看,她捂着脸说:“我自也知道,大人心意已决,只盼着那一天能晚点到来。”

  云临终于开口了,他道:“你们都觉得天霄楼很好。”

  丁五不解地看着他。

  不好吗?天霄楼是明昭的圣地,是万人敬仰之所,不惹凡尘超脱于世,是她内心的骄傲。

  云临闭了下眼睛,语气淡然,“算了。”

  这些人被樊笼拘束得太久,指望他们能跳脱出来,还不如指望太阳从西边升起来。

  ……沈谦例外。

  云临拿起茶盏挡住脸上神色,似乎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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