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冬,劈头盖脸的凛风一路从荒泽北原直入山海关,狂风呼啸重重落在黝黑裸露的山岩之上,将颗粒一般地雪吹得乱撒。
明昭这个地方南北以山海关为界,冬日温差极大,不过最严寒的地界还要当属西南的临天山。此一处势陡峭,偏得玄水南过,与大成够得一条天然水路,一到冬日更是结成一条冰河,往来畅通无阻,使双方不得不常年派兵驻守。
临天山脉高耸入云,终年积雪,如今临近年关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一双手什么防护都不做地暴露在雪中, 只需一刻钟,上面就能多出数不清的流血伤口。故西境沧州少有人居住行走,所以一支黑骑便在这茫茫雪原上格外地显眼。
“操!真羡慕秦城那孙子!”段新鸿大声道。
迎面而来的雪钻进嗓子中,他却面不改色,依旧纵马前行。
身旁尉迟夷嘲弄道:“那你去跟秦城干好了。”
段新鸿哈哈大笑,他道:“若五年前我去找秦城还有可能。”
四年前沈谦任南境巡抚,跟在他身边的就是枭骑将军段新鸿,期间段新鸿潜入边南侯府不小心跟秦城打了个照面,为了逃跑一剑挑了侯爷的腰带,从此二人的仇便结上了。
这事尉迟夷一清二楚,闻言挑眉说:“那你最好回霄城后低调些,秦城可不是什么心胸大度的人。”
明昭每隔五年是为大年,要大办。三位驻守边境的统帅都要回霄城述职,是明昭五年一度的盛典。
段新鸿不以为然,“怕什么,国巫大人在哪轮到他秦城做主。”
话音落罢,尉迟夷与他不约而同地看向前方之人的身影。
此人正是沈谦,黑色的斗篷在料峭寒风中扬起,不见有分毫细白,风雪仿佛避开他一般向两侧分袭,一双握缰绳的手更是肌骨细腻,不见一丝伤痕。
“国巫大人的武功又精进了。”尉迟夷道。
段新鸿则咬牙说:“如果这雪不是往两边避的就更好了。”
——全刮他们脸上了。
尉迟夷大笑,“谁叫你不带盔。”
段新鸿粗声粗气怒道:“是谁昨夜喝酒吐了自己一头盔,第二日还要抢我的头盔用?”结果轻兵赶路没带备用的,他一个将军也不好意思去抢下属的,只能这么上路。
尉迟夷便笑:“我看你脸皮挺厚的干脆别带了,拿脸挡风绰绰有余。”
沈谦听烦了,取了自己所带的头盔扔给他。
段新鸿接过,麻利戴上后才向沈谦道谢,他听到沈谦极为冷淡的一声“嗯”后有点困惑,话说国巫明知年底要回霄城述职,为何前月又要快马偷赶回霄城一趟?
现今皇帝陛下羽翼初丰,霄城乃天子脚下自是严加把守,国巫大人回去一趟想瞒过陛下的眼睛可并不容易。
偏偏他这两年隔三差五地就要回去一趟。
奇了怪哉的。
段新鸿想着,用马鞭捅了桶尉迟夷的肩膀,问他霄城最近有没有新鲜玩意儿。
枭骑素来以诡谲多变著称,沈谦也是个话不多的,也不知怎么回事他手下的两位将军一位赛一位的嘴碎话多,说得还都不是什么正事,让沈谦分外头大。
国巫大人懒得搭理他们,马鞭落下,竟是又加快了速度。
枭骑素日行军习惯尽全力,以免战时习惯安逸,折了鬼军的名号。这使得临天山明明离霄城最远,沈谦却往往是最后出发的,以枭骑的脚程,十日不到便能赶赴霄城。
夜里驻扎休息,风雪烈,账外飞沙走石,埋锅烧饭垒风墙就花了不少时间。
天霄楼跟来的侍卫在帐里弄了个火堆,拿佩剑穿了肉干放在火上烤。
肉是山羊肉,取新鲜的羊腿用粗盐香料涂抹均匀,挂于灶房,每日厨子蒸煮饭菜时的烟正巧熏到肉上,久而久之调味风干入肉后便可放于平房中吊挂晾制,等到吃时用火一烤,肉中的油脂自动分泌而出,夹于烧饼或馒头中,别有一番风味。
可侍卫看这份肉串的目光并谈不上多欢喜。
无他,任一样食物滋味多美,吃上个四五年都不会再觉得香。
军中清苦,临天山又是一毛不拔的雪山,别的地方开军屯,他们只能放牛羊——临天山脉地高云绕,终日不见阳光,潮冷到连地瓜都种不出来,山脚下仅有的土地都拿去种辣椒了。
不过也是运气好,往东的第四第五山峰间有一处凹陷的裂谷,四季如春,缭绕云雾,半山坡的野花如连绵至天际,堪称六国净土,更有古族世代隐居于此,不与外人争也。
可惜遇到了沈谦这个冷漠无情的,这厮与荒泽军队在临天山脉纠缠完毕后顺手把外面的几个小族收拾干净了,战后枭骑大军在临天山外二十里扎营,那几个小族自己被平了地盘后不甘心,把隐居在山谷中的守山族供了出来。沈谦当下派兵打到山谷,枭骑人多势众,收拾个千余人的部族绰绰有余,而后二话不说将满山坡的花全铲了种上粮食,管你古族圣地也能推平了种菜养瓜果药草。
这么一块地打下后枭骑平日吃喝便解决了十之五六,沈谦又将多余是山羊猪牛贩卖于北境,换取粮食金银。
当然,除了枭骑外没几人知晓这片肥沃良土,沈谦向朝廷要粮要钱一次也没手软过,幸好他枭骑人不算太多他又权高位重,户部每次拨款都十分痛快。
——却怎么也比不上霄城。
侍卫自幼在天霄楼长大,所见所闻皆是贡物,西境这些东西自是瞧不上眼,不过他也不是嫌弃,多年军中奔波早让他视外物于无物,但观沈谦,到底是觉不平。
明昭国巫号称离神最近的人,吃穿用度连皇家都比不得,现要在这万里苍茫中简朴度日,实在与身份不符。
“大人,您为何要留在西境呢?历代国巫少有离开天霄楼,您与北境——”
侍卫对上沈谦的视线,剩下的话语冻在了喉咙口。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如临天山顶上终年不化的雪,阴云密布,不见天日。
沈谦说不出是失望还是什么,他愈发觉得自己一身反骨,同是在天霄楼长大,有的人遵循守旧,贪念过往,极端者甚至想通过武力恢复旧制;有些捉摸不定,顺势而为,却也难逃往日思想的束缚;少部分大胆的想革新旧制,维持此况。
唯有沈谦,打得是覆灭天霄楼的主意。
为此他杀掉那些遵循旧制之人,流放思维固执者,不再拘束于只收孤儿的固定,保留新入楼者的名字,给楼中侍从分发月钱……可笑居然有人会爱那金丝笼中雀儿的日子。
甲十五端了热汤进账,帐篷不隔音,侍卫在里面说得他听得一清二楚。挥手让小侍卫从账中出去,甲十五将侍卫先前烤的肉刮进碗中拿到沈谦面前。
他与沈谦道:“守山族已全部转移完毕,六百七十二人分散在明昭各州,二百零一人选择去大成,剩有八十九人拿干粮金银文书奔赴其余四国,十五人留守临天山。”
守山族祖祖辈辈生活在世外桃源一般的山间罅隙,他们自称祖上是圣人伏羲,族内奇珍异宝无数,给云临治病的“长松玉”就是守山族的圣物。
然而这些圣物的功效奇奇怪怪的不说还各有各的保存方法,多数一离开罅隙就会灰败枯萎,沈谦也不敢放手研究。他将守山族剩余的族人赶往最近的城市,其中繁华喧闹令守山族人大吃一惊,这些人心性单纯,往往有神力不自知,放出去没多久便被外界的繁荣昌盛迷了眼睛。
沈谦告诉他们这只是明昭最寒酸落魄的城市,在小小的城镇外有沧州府,沧州外有霄城,霄城之外更有六国。
此言一出让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大惊,没过几日守山族的族长就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找到了沈谦,他与沈谦商定,以族中所有秘术异宝来换,要沈谦教导族人外界礼仪习俗,然后放他们的族人自由离去。
沈谦答应了,这事说难办也好办,无非是请些先生教导,刚好他要跟晋北王做生意,要在临天山留一段时间——反正有守山族的收藏在,云临的病情应当可以控制,他心里也有些乱,正巧能冷静些时日。
于是沈谦命人绘制并记录详细,送回质子府。这其中诸多东西都是失传之物,只存在于传说当中,渡胥大喜,纷纷扬扬写了一堆前来讨要。
长松玉便是这么如此,这东西渡胥在信里写早在数百年前就不见踪迹,当是先辈胡言乱语,怎料是真有实物。混合其他异草毒株,合得“血滴”为药,勉强保住了云临的性命。
可是这些东西都缺乏记载,仓促用下后并爆发出的后遗症让渡胥无比惊愕。
沈谦与晋北王的商贸细则还没商量明白,又要抽空去守山族那里学习他们的言语文字,许久才查明后遗症是因长松玉而来。为寻解法,沈谦在西境逗留了足足两年的光阴。
——血滴药解,长松玉守心静欲的功效随之而散。
可血滴药亡之时,便是云临的身死之日。
像是钻进了死胡同,那一日沈谦查明解法,临天山罕有地出了太阳,是个晴天。
万籁溶于艳阳,暖得发汗,亦冻彻心扉。
他于暖阳之中提笔蘸墨,许久过后笔杆落下,在信纸上落下一道丑陋断续的墨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