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是认为自己失职,沈谦对云临产生了种微妙的愧疚感。
他在查明后第一次回霄城时正值烟花三月,暮雨纷纷,垂柳金浅。
竟也是巧,打扮成书生模样的沈谦一袭青衣,背着书篓从城外入,路过锦绣长街,不经意地一抬首,视线直直撞入一双翡翠眼眸当中。
闹花深处层楼,画帘半卷东风软。
那时他们快有两年未见,云临的五官长开了不少,不似少年时那般秾丽若女子。
他应是没认出沈谦,对视一眼怔愣片刻又移开了目光。
沈谦瞧见了他身旁着绫罗的女子,应当是丁九,眉目灼灼若芍药,手执天青瓷盏,将茶水送到云临的唇边。
于是他没有去质子府,沈谦只叫了古希舟和江枫渔等人在一家客栈碰面,处理掉一些累积的事务后又回了临天山。
古希舟送他出城时欲言又止,倒底没问出口说殿下早早就知晓他要回霄城,您为何不去见他一面?
自此往后沈谦常回霄城,多数时候远远看云临一眼,偶尔也会碰上,却只是点头道一声好,旋即擦肩而过。
尽管古希舟丁九他们仍会将云临的日常记录在信中,送到沈谦的手里,殿下今天又去游坊了,殿下被小侯爷拉去喝酒了,殿下最近沉迷于胭脂水粉,全城的姑娘都追捧起他研制的衣裙样式——
平日琐碎,零零总总,殿下喝了几碗药吃了几颗糖,一字不落地写下,沈谦收到的信快能装订成一书架的书了。
云临偶尔也会写信,内容规矩地很,多是收了药的道谢。
他们默契地忽视掉曾经许下的约定,不再提冰雪消融,也不再提半坛有梅香的酒。
丁一在信里写自从殿下知晓血滴子的后遗症后便很少笑了,他随谢容读起了经书,写起了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的帖子,最常去的地方成了南山的寺庙,一待就是半月。
这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沈谦他将见到一个与过往大不相同的云临,使得他担忧起与云临的见面,因而每每回来都要想办法避开云临,他无法面对云临自己的失约,即便这失约一部分是因为他。
沈谦慢慢喝着微咸的肉汤,听到甲十五说:“留在西境的十五人中,有个孩子偷偷跟了过来了。”
“打晕了送回去。”沈谦道:“他们族长不也留在山谷种地吗?让他看好他的族人。”
甲十五本就是随便找个话头岔开侍卫的话,那个偷偷跟来的孩子在枭骑刚出发没多远就被逮住送回去了,他点头应了声好,随即陷入了沉默。
木柴噼里啪啦地烧着,迸出的火星在空中闪烁,落地则不见踪影。火光映在沈谦的脸上,明暗交错,让甲十五有些心惊。
“早些休息。”
甲十五得了令,从帐篷里出去。
旁的军士在冬日行军总爱凑到一个帐篷里,人多暖和。国巫不怕冷,自己住一顶帐篷,这是他为数不多使用特权的时候。
甲十五从帐篷出来,被迎面兜来的冷风吹得差点没站稳,他一个激灵,钻进了对面的帐子。
与他同住的就是方才说错话的侍卫,小侍卫还没明白国巫为何会那么抵触过往,裹着厚重的棉被望着火堆发呆,眼睛一眨不眨地,甲十五进帐他也没有反应。
甲十五搓了搓手掌在火堆旁坐下,烤了会儿火后他问:“你吃过饭没?我去给你拿些肉干跟烧饼。”
侍卫摇头,他嘴唇干裂着说:“肉干吃了三四年,还没吃腻吗?”
甲十五让他这句话逗笑了,他再行礼里找到包裹着油纸的肉干,也不上火烤,直接拿着咬了一口后问:“昭泽之战的时候,你是留守在霄城吧?”
侍卫点了点头。
甲十五嗤笑说:“难怪,你去这军中走在,只要有嫌肉干腻歪的,都是没跟着大人一起打过仗的。打仗的时候别说肉干了,你连杂粮窝窝头都吃不饱,没听过伙房总说现在的涮锅水都比饭稠啊?还有供给线被切粮草被劫的那几次,就差去啃树皮了。”
侍卫哑了,战时留守天霄楼,一日三餐两菜一汤,白面馒头管够已觉辛苦,怎知军中连杂粮馒头都是奢侈,常要挖掘野菜打猎以维持生计。
不然沈谦也不会对种地放牧这么上心,还不是当年饿出来的。
甲十五原先只当“何不食肉糜”会发生也是在帝王人家,不想天霄楼也会有,思及这里他瞬间意识到过去受皇帝控制的天霄楼是个什么烂德行,手中的肉干一下就不香了。他不想再与侍卫多说,便直接道:“以后不要在大人面前提及原先的事,那没什么好的。”
侍卫皱了皱眉,显然是没想明白为何。
甲十五叹了一声,三两下将肉干吃完,然后脱了外衫搭好,去睡了。
枭骑赶路的脚程愈快,他们一路踏过万里白茫的雪原,从长河冰面到朝廷的官道,如鬼魅般地抵达到九州来朝的天子脚下。
传信兵早早递了信物,北城门上的夜灯还没有熄灭,守门的将士隔着老远就看到了黎明中若隐若现的军队与旗帜。
他大喊道:“开城门——”
霄城三面环山,风小,也没下雪。
早起的摊贩支起了油锅,眼睛不受控地往街上策马而行的人身上瞥,油锅里的果子炸过了头,边缘处成了焦黑色。
沈谦看到房檐上的积雪,厚厚地一层,屋檐下面垂着晶莹剔透的冰凌,映射着艳阳,反射出刺目的光。
奉皇命来接沈谦入宫的禁军副统领笑着说:“天公作美,昨日一早下了小半月的雪正巧停了,陛下忙命我们将道路清理出来。”
沈谦没说话,他的大半心神都在这座离开数年的城上,以往回来都要藏着掖着,担忧让人撞见甚少在街上走动,如今终于可以好好看清了。
门面店铺的变化都不大,卖包子的老伯门前依旧排着长队,胡同口的桂花树这些年好像没有长,落了一层雪,好似仍是他走时的模样。
皇宫的红墙的近在咫尺,沈谦下马,跟在门口相迎的内侍走入宫门。
红墙黛瓦,白雪深覆,内侍微躬着身体走在沈谦身后,笑道:“陛下昨晚收到信,一夜都惦记着大人什么时候回来,睡了不足两个时辰就醒了,今日上早朝前还在跟老奴说呢。”
“陛下抬爱。”沈谦有些心不在焉。
都说国巫沈谦是个冰雪砌成的冷性子,今日一件较与四年前还要变本加厉,内侍觑着他,心说罢了罢了,这是位得罪不起的主,他还是少说些废话吧。
沈谦许久未回宫,去石渠阁的路记得倒挺清楚,沿路的宫女内侍俯身行礼,与四年前一模一样。
内侍掀开帘子让他进去,然后端上热茶恭敬道:“陛下还没下朝,大人喝些茶汤热热身子,陛下特意吩咐说您若来得早就让奴婢们给您上些粥米小菜,请大人稍等片刻。”
沈谦想也不想拒绝道:“不必麻烦。”
这……
内侍与一旁的大宫女交换了一个眼神,宫女上前一步对沈谦欠了欠身子说:“大人驻守西境多年有所不知,陛下常与诸位大人在石渠阁处理政务至半夜三更,难免误了饭时,干脆就在石渠阁开了个小厨房,到了时候就端上饭菜供陛下与诸位大人食用。”
此举一出凌沁在朝中的声望又往上抬了抬,博了个勤勉好学,体贴朝臣的好名声。
沈谦阖着眼帘,好似没听到。
大宫女的脸色有些挂不住,站在沈谦身后的甲十五咳嗽了两声说:“劳烦姑娘端一些点心来。”
点心这种东西不比饭菜,就算端上来后一口未动也不是什么大事,宫女松了口气,亲自去了厨房。
沈谦喝了口热茶润了润嗓子,他并非是担心凌沁在饭菜糕点里动手脚,纯粹是觉这地方恶心,没有胃口。
凌沁还没下朝就得到了内侍送回来的信,她摩挲着手指,对朝臣展颜一笑,道国巫回城先正在石渠阁,寡人不想国巫久等,无事便可退朝了。
大堂内朝臣心思各异,齐齐躬身道了句“吾皇万岁万万岁”,随后转身出殿门,在迈出门槛后迅速三两成群低声交谈起国巫回朝之事。
凌沁嘴上说着不愿国巫久等,然下朝后仍稳稳当当坐在龙椅上,她看着朝臣离去的背影,意味深长道:“安乐,你瞧寡人的这些朝臣们,可算要比寡人消息落后了。”
年轻的内侍眼神无奈,他伸手扶过凌沁,低声道:“陛下,您已及笄四年了。”
幼稚不幼稚?
“那几个老头又找你了?”凌沁问。
安乐没吭声,当时默认了。
凌沁面上浮现出一丝恼意,自她十七岁后天天都有朝臣催她选夫生子,当她不知道女子生产是多九死一生之事?
那些人只顾着盯着她身上的凌氏血脉,盼着她快些生个儿子出来——怕小儿出生之日便是她下位之时。
更何况女皇夫婿人选也没个定数,女皇私下养面首封个一官半职倒也无碍,若真成了皇夫怕真要在这宫里待一辈子,世家门阀定不会让自家培育多年的嫡子继承人入宫,但同时他们又对皇夫一位虎视眈眈,凌沁的婚事一边拖着一边催着,把陛下弄得又恼又想笑。
“呵,嫌弃平民身世低下,又不愿族中子弟入宫当选,莫不成真要寡人广昭天下选妃不成?”凌沁咕哝着,撑着安乐的手臂站起,往石渠阁走去。